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一十一章 遊園驚別

薛童端上茶來,女郎王微便將案上書卷和紙張移開一些以便放置茶盞,張原看到那疊紙張下還有一卷黃舊的簿冊,拿起來一看,扉頁上有五個手寫墨字——「龍門賬圖解」,驚訝道:「修微在學做龍門賬嗎?」

王微長而密的睫毛垂覆,看著手裡的青瓷茶盞,輕聲道:「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龍門賬是出現於明末的一種複式記賬法,把全部賬目分為「進」、「繳」、「存」、「該」四個部分,以「進-繳=存-該」作為會計平衡等式,這與後世的借貸記賬法很相近了,據說是學問通天的山西大才子傅山創製的,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里寫的醫術高超、武功卓絕的傅青主就是此人,不過傅山和黃宗羲年齡差不多,所以說「龍門賬」不可能是傅山所創,中國古人喜歡把經過多年積累發展起來的某件先進事物歸功於某個名人,諸如倉頡造字、堯造圍棋等等,這龍門賬應是嘉靖以來商業貿易極大興盛才從唐宋的四柱記賬法的基礎上逐漸改良發展起來的,比較複雜,不是那麼容易學的,對於一向遊藝於詩詞書畫的王微來說真是勉為其難——

張原大為感動,握著王微的手,一時無言,琉璃燈明明,窗外風聲颯然,卻聽王微道:「可是我看了兩天,總是找不到頭緒,看不進去,令姐似乎也不很懂,這沒人教導,暈頭轉向啊,我只好先強記。」

龍門賬對於此前從未接觸過的人來說的確很繁難,比後世的借貸記賬法還複雜,因為龍門賬有尚不完善之處——

張原道:「我來教導你。」

王微清亮的眸子霎時睜大:「這龍門賬——介子相公也會!」

張原微笑道:「去年在青浦,翰社書局成立,我提出以後書局要以龍門賬來記賬,當時就了解了一些,覺得還能讀懂。」

受到教育學到知識僅僅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培養自我學習的能力,當然,還必須要有旺盛的求知慾,人一輩子不可能總有良師跟著你指導你,更長的歲月是要靠自己來學習,張原的學習能力是極強的,後世的借貸記賬法他只了解皮毛,但有了這一點基礎,別人學龍門賬感到繁難之處他就能迎刃而解——

王微讚歎道:「介子相公真是學際天人了——」

張原笑道:「別這麼誇我,不敢當,我也是半懂不懂,要和你一起看書揣摩。」

王微很是歡喜,說道:「那介子相公現在就為我講解一下『進』、『繳』、『存』、『該』——」

這室內沒有椅子,張原和王微並肩跪坐在小案前,張原提筆寫了一個資金進出的例子——「乙卯年荷月盛美商號投資白銀二千五百兩在山陰開設布莊,其中白銀一千五百兩購置店鋪、僱用店員及置備相關器物,另外一千兩存放在布莊錢櫃備用,這筆進出賬用龍門記賬法該如何記錄?」

以實例來講解龍門賬記賬法,一目了然,『進』、『繳』、『存』、『該』一一代入,直觀好記,王微本是極聰明的女子,先前是苦於不能入門,現在經張原引領,一點即透,覺得自己有了領悟,這女郎喜得眉花眼笑,笑靨迷人,張原閉了嘴,只看著她——

王微含羞道:「怎麼了,介子相公,為何這麼看著我?」

張原道:「做你的老師也難——」

王微半明白半糊塗道:「為何,王微很笨嗎?」

張原道:「讓我心猿意馬。」

王微想笑,忍住了,微微扭過身,不與張原面對,兔毫筆在指間轉動,細圓的筆管是棕色的,女郎的手指則瑩白如新剝蔥管——

砎園地處城西,周圍少有人家,白日里也頗安靜,這一入夜,就只有風拂樹梢聲——

王微明顯感覺氣氛的曖昧,姚叔、薛童他們可就在門外呢,乃徐徐道:「這幾日園子里頗多遊人——」

張原問:「是些什麼人?」

王微道:「出城掃墓的人啊,一撥又一撥,鑼鼓錯雜,比較吵人,謝園丁也不管。」

張原「噢」的一聲,解釋道:「這是我越中習俗,掃墓歸來必就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園,其他日子可以不許閑雜人等遊園,這清明前後一般不禁,不然招罵——這梅花庵他們沒闖吧?」

王微搖頭道:「那倒沒有,應是謝園丁告誡過那些遊園人。」遲疑了一下,問:「介子相公,我聽令姐說你給會稽商小姐寫信了?」這是王微最關心的事。

張原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我今日去了會稽,就徑來砎園了——」

王微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肢,雙眸緊盯張原,有些緊張,聽張原說道:「商小姐賢淑寬容,並無責備我之語,讓我好生慚愧——」

王微提著的心正待放下,卻聽張原續道:「商小姐想請你去見一面。」

王微心「突」地一跳,受驚似的,問:「在哪裡見?」

張原道:「在會稽商府。」

王微愣了片刻,問:「介子相公陪我去嗎?」

張原點頭,又道:「不過進內宅見商小姐還是你自去,我不能與商小姐見面,這是我紹興人風俗,我已有一年沒看到她了。」見王微似乎有些疑慮,安慰道:「修微莫要擔憂,商小姐賢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別無他事,這個,早晚也要見的對吧。」

王微緩緩點了點頭,白齒輕咬紅唇,低聲問:「那何時去拜見呢?」

張原道:「就在這幾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長這四卷書抄完,可好?大約還要五、六日。」

張原道:「好,到時你叫薛童來告知我一聲。」

又談論了一會兒徐渭的書畫,王微對徐渭兩幅水墨寫意畫極為喜愛,徐渭在書畫里展現的強烈的情感和個性讓王微很欣賞,她這幾日抄錄徐渭的手稿,不自覺地就受其影響,喝了兩杯茶,張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還以為我在會稽沒回來呢。」

王微送張原出梅花禪,二人在門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搖曳,張原見王微悶悶不樂的樣子,又安慰了幾句,這才帶著武陵出園回東張,他並不知道王微悄悄跟著到了砎園門前,看著他的背影在月下走遠——

王微回到梅花禪,獨自在琉璃燈下發獃,心裡七上八下,她沒有想過這麼快就要見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婦,她理應拜見的,只是商澹然還沒過東張的門,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尷不尬,她現在去拜見算怎麼一回事呢,婚後去拜見不行嗎?

「可惜楊宛前日已經隨茅生回吳興了,不然可以向她請教,看她當初如何面對茅生妻子的——」

王微這麼想著,拿起那冊《龍門賬圖解》在琉璃燈下看,心不靜,又看不進去了,想繼續抄錄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錯,就把蕙湘叫來,向小丫頭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說讓我這兩日去會稽拜見商小姐,你說怎麼樣?」

蕙湘十三歲,頗機靈,訝然道:「這就要去見商大婦啊,大婦都很兇的。」

王微笑道:「沒這回事,哪有個個都凶。」

蕙湘道:「咱們舊院女郎從良的可不少,很多過得並不怎麼如意,大婦不容,有的又回到舊院,尹春姑姑不就是這樣嗎。」

王微默然。

蕙湘見微姑臉色不豫,便又道:「不過宛叔卻過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張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後也會過得很好的。」心裡道:「張相公確實好,但商大婦好不好就難說嘍,微姑心高氣傲,可不是受得了氣的——」

王微笑了笑,說道:「臭丫頭,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我該聽你哪句?」

蕙湘「咯咯」一笑,說道:「婢子年幼無知,哪裡懂得什麼,只是信口說,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聲,轉身坐正,先取一張竹紙,沉吟半晌,得詩一首,就在紙上記下,詩云:「朝朝還夕夕,春與夢中看。月有痕知怨,花無言欲殘。羈魂游處怯,醉影別時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難。」

寫出了這首詩,王微某種情感得到宣洩,也似乎作出了某種決定,心沉靜下來,取過徐渭的手稿,開始抄錄,聽到城中的晚鐘聲猶不停筆,寫滿了八張竹紙,約四千餘字,竟未錯一字——

王微擱下筆,揉著酸痛的手指,心道:「看來我一直是提著心的,這時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說我的決定是對的。」

……

宗翼善與伊亭的婚期定於四月初六,趕在張原的婚禮之前,伊亭既已被張瑞陽夫婦收為義女,現在就叫張伊亭了,宅里上下也改口稱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過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宗翼善與父母在府學宮東端的租賃的那處房子由張原出銀一百二十兩買下送給宗翼善,其餘迎娶彩禮諸物都是張原這邊出錢,宗翼善等於是東張的上門女婿,俗稱贅婿,但在宗氏二老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簡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幹體貼,二老很喜歡伊亭——

張原這些日一面繼續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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