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二章 難題

一盞香油琉璃燈明明地燃著,將榧木棋盤的細密紋理照映得清晰可見,棋盤上已布了上百枚棋子,黑白雙方犬牙交錯,棋局正進入中盤最激烈的時候,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還好鬥,一上來就糾纏扭殺,眼前這局棋就是如此,戰鬥從左下角爆發,向全局蔓延,現在左半邊棋盤密密麻麻布滿了棋子,右邊棋盤卻還空虛——

茅元儀道:「聽王修微說張社首棋藝精湛,張社首且看這局棋目下形勢如何?」

圍棋的形勢判斷非常重要,在優勢下要懂得守住勝果,化繁為簡,不要貪勝,而劣勢下則要尋覓戰機,以求一搏——

張原凝視棋局片刻,側頭問王微:「修微兄的白棋?」他聽茅元儀的侍妾楊宛說要王微認輸,現在看棋局,白棋的確困難,兩條龍都在忙於苦活——

王微眸光流動,貝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道:「宛叔有茅相公在一邊支招,我如何敵得過。」

那楊宛似笑非笑道:「現在張相公來了,請他為修微支招,看能挽回局勢否?」

張原看著棋局道:「白棋就算兩塊順利做活也是要輸,我不會強撐這樣的難局——」

楊宛輕笑道:「修微,張相公不肯幫你,你到船邊灑淚痛哭去吧。」

王微嬌嗔道:「不許挑撥。」

張原笑道:「往事或許追悔莫及,棋局卻是可以抹去重來的,何必死盯一局棋呢,該珍惜的要珍惜,該放棄的放棄——」

那楊宛立即介面道:「張相公說得極是,該珍惜的是王修微,該放棄的是世俗庸見,張相公是不是這個意思?」

楊宛這是明顯要撮合張原和王微了,說實話,楊宛可不願意王微也被茅元儀收入房中,雖說是相好的姐妹,但同侍一夫總會有齟齬和矛盾,王微傾心張原,正合楊宛心意——

張原對茅元儀笑道:「尊寵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茅元儀對張原芥蒂未消,所以還是生硬地稱呼張原為張社首,他可不願意撮合張原和王微,說道:「在下喜談兵,這圍棋亦含兵法之道,不知張社首可肯撥冗與在下手談一局?」

士人之間爭風吃醋,在琴棋書畫上打敗對手是最痛快的,以勢壓人是下乘——

張原道:「願意領教。」王微棋力不弱,這茅元儀為楊宛支招就能贏王微,顯然棋力甚強,張原並沒有勝算——

紋枰對坐,猜先,張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儀執黑在右下角布下經典定式「金井欄」開始引發激戰,「金井欄」經明末清初兩代國手過百齡、周懶予的研究,認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間的黃龍士那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這「金井欄」了,張原喜愛古典文化,對圍棋的古定式頗有了解,這「金井欄」的騙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懶予研究出來的,周懶予現在還沒出世吧——

張原落子頗快,通過眼花繚亂的棄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張原的白棋反客為主,將茅元儀的兩塊黑棋封在邊角部,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藝不高超之輩,總認為吃子是有利的,對外勢的威力了解不夠,茅元儀兩塊黑棋將角部的白棋吃住,實地著實可觀,但兩邊都被白棋封住,對黑棋後面行棋頗不利,當然,這要張原善於利用自己的外勢,不然的話,先前棄的子就白棄了,而且茅元儀棋力著實不弱,張原目下形勢只是稍佔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這其中的優劣——

那楊宛就分辨不出,悄聲對王微道:「修微,張相公似乎局勢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邊,凝眸棋局,答道:「未見得。」

楊宛附耳輕笑道:「修微很相信這個張相公啊,要託付終身嗎?」

王微輕嗔道:「不和你說了,我到岸上透口氣。」拉著穆真真的手出艙上岸,與穆真真低聲細語,從穆真真口裡得知張原將於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張相公是要成家立業了——」

穆真真稍微有點奇怪,心想王微姑一點都不嫉妒嗎,她看出王微對少爺的情意,她卻不知道出身揚州瘦馬的王微固然自視極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趨事嫡長」,那些從良的廣陵、金陵名妓,或許不能容忍良人繼續尋花問柳,但對嫡妻還是能夠尊重的——

穆真真心道:「少爺才學高人又好,會稽的王小姐、還有這個王微姑都喜歡少爺,不過少爺娶得了這麼多嗎?」

夜空黑沉沉的,府河流水也是沉沉的,往來舟楫的燈火熒熒如星,夜風中有罌粟、素馨的花香,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縹緲歌聲,似在唱《浣紗記》——

王微感著山陰的流水、風、花香和歌聲,拈一顆草莓在口中,清甜糯化,不禁贊道:「山陰道上行,非但目不暇接,這耳味身心俱是美不可言。」

穆真真不答話,心道:「王微姑對山陰很滿意呢,是鐵了心要跟定我家少爺了嗎?」

忽見那邊民居籬笆牆邊有兩個黑影鬼鬼祟祟,穆真真立即警覺起來,喝道:「誰人!」

兩條黑影直了起來,傳來一陣大笑聲:「穆真真,你這女衛士當得好。」

穆真真「哦」了一聲道:「是三少爺啊。」

張萼原以為王微上門了,見張原出去半天不回來,他與黃尊素、宗翼善那些人又說不上什麼話,便來到前廳,方知張原去了西郭水門,心道:「好哇張介子,把朋友丟到一邊私會金陵名妓去了,我要去捉姦。」當即帶了能柱,兩個人燈籠也不帶,摸黑來到西郭水門,才看到身材高挑的穆真真和一個瘦小儒生站在岸邊,就被穆真真叫破了——

張萼走近前,也不管那纖瘦儒生就在邊上,笑嘻嘻問穆真真:「你家少爺呢,難道乾柴烈火,與王微就在船上顛鸞倒鳳起來了?」

青衫儒巾的王微正待與張萼見禮,驟聽到這麼句話,頓時臊得臉通紅,嗔道:「燕客相公,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張萼借著船頭燈籠光定睛一看,「呃」的一聲,作揖道:「不知者不罪,哈哈,不知者不罪,修微姑娘遠來是客,張介子呢,怎麼不相陪,豈有此理。」

王微知道張萼這張嘴,一向胡說八道的,沒法和這種人計較,說道:「介子相公再與人對弈。」

張萼朝白篷船張望,心道:「介子著實糊塗,王微姑送上門來不趁熱打鐵拿下,卻和人下棋,真是輕重主次不分。」問:「是誰下棋?」

王微道:「歸安茅止生。」

張萼又是「呃」的一聲,打量了王微兩眼,問:「你與那姓茅的同船來的山陰?」

王微道:「正是,燕客相公有何疑問?」

張萼道:「我沒有疑問,就怕我介子弟有。」

王微輕輕哼了一聲,心道:「張介子可不會像你這般猥瑣下流胡亂猜想。」可轉念又想:「或許張介子也會這麼想,只是他城府深沉,不會像張燕客這樣直接說出來,張介子的心思真的很難揣測,不過他見到我來山陰,高興是真的,這個我能看得出來——」

張萼道:「我去見識一下歸安茅止生。」

張萼上船,王微跟上去為他介紹,那吳鼎芳與張萼見禮,茅元儀局勢吃緊,全神貫注於棋局,只向張萼拱拱手,依舊盯著棋盤——

茅元儀的棋力應該是稍強於張原,是張原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勁敵,張原利用「金井欄」定式白棋築起的厚勢,力戰得利,最終白棋贏了兩個子——

張萼喜道:「介子,你又贏了,好極!」斜睨茅元儀,心道:「這小子,敢和我山陰張氏子弟爭風吃醋,真是自不量力。」

茅元儀輸了棋,很是沮喪,沒注意張萼的神態,只是皺眉看著滿盤棋子,嘴裡「嘖嘖」表示懊悔——

張原道:「止生兄棋力高強,這棋我能贏下實是仗了先行之利。」古棋先行不貼目的,若貼目,張原白棋還是小負。

茅元儀搖頭道:「輸了就是輸了,張社首棋藝果然了得,王修微誇得沒錯。」

張萼道:「那是當然,我弟介子真正厲害的蒙目棋,他下蒙目棋比兩眼圓睜時還厲害三分,修微姑娘是見識過的,我沒吹噓吧。」

王微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那吳鼎芳不喜下棋,生怕茅元儀輸了棋又要接著下,那他就太無趣了,忙道:「久聞張社首精於詩詞品鑒,在下想向張社首請教一下詩詞的練字。」

張萼道:「這算是車輪戰嗎?」

張原擺手微笑,說道:「吟安一個字,拈斷數根須——在下雖不擅詩詞,但也知詩家練字之苦,《文心雕龍》有雲『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凝甫兄也是苦吟派嗎?」

吳鼎芳道:「在下最慕江西詩派,黃山谷是吾師——」

張原便與吳鼎芳討論了一番黃庭堅的「句眼」,所謂句眼,就是一句詩中有一個字能見巧出奇,句中有眼人誰識,弦上無聲我獨知,這講究妙悟,張原拈出錢鍾書《談藝錄》里的高論,侃侃而談,吳鼎芳大為嘆服,一邊的王微見張原展露才華,不知為何,心裡格外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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