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人生百年天涯海角

伊亭立在天井邊那兩盆素心臘梅的幽暗處,看著少爺和穆真真上南樓,樓梯板「格吱吱」響,少爺還在低聲和穆真真說著什麼——

天井邊很冷,素心臘梅的清香沁人心脾,伊亭搓了搓手,往後園走去,前幾日大雪,後園積雪差不多有兩尺厚,石雙、來旺和符成、符大功父子清掃了大半天才將那條碎石小路清理出來,現在從穿堂到後園木樓,路兩邊是夯實的雪坎——

臘月十三的月光如冰屑灑落,讓人渾身作冷,伊亭走到後園門邊那兩株桂樹下停住腳,仰看那棟三楹兩層的木樓,樓上靠左邊兩間房透出燈光,左首那一間應該是宗翼善在住,三個月前宗翼善一家三口隨張瑞陽來到山陰,起先一個多月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就借住在這後園木樓,伊亭見宗翼善父母年老,就常常來幫著做一些事,宗氏二老很喜歡伊亭,伊亭呢,喜歡他們的兒子,這個宗翼善去年就在這後園小樓住過幾天,也是伊亭幫著鋪床疊被、端茶送水,那時伊亭就覺得這個宗公子有些特別,對她這個婢女彬彬有禮,非常客氣,那時伊亭沒敢多想,後來伊亭才從少爺張原那裡得知宗翼善的遭遇,伊亭頓時芳心大動,大有憐惜愛慕之意,天遂人願,這宗翼善竟住到東張這裡來了——

伊亭倒不是因為得知宗翼善是奴僕之子後就自認配得上宗翼善,伊亭雖是一個婢女,心氣向來不低,行事有點小潑辣,這也許是張母呂氏慈和把她慣出來的,伊亭不覺得自己比誰低賤,但這種自尊感覺只能放在心裡,貴賤等級的鴻溝並不會因為她自尊、她無視就不存在,依舊沉重壓迫著她,讓她謹守本分,現在知道了宗翼善的身份,就等於去了一重障礙,她對宗翼善的情意沒有任何改變,只是這樣她就可以大膽追求,就敢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了,至於宗翼善是不是喜歡她,那另當別論,反正她喜歡宗翼善,宗翼善一家搬走後,她做事都提不起勁來——

張母呂氏早已瞧出這個大丫頭的心思,伊亭十九歲了,過了年就是二十,再不嫁人就是老丫頭了,張母呂氏就等著張原回來和張原商量——

……

南樓二樓大卧室,張瑞陽和呂氏並排坐在圈椅上,張原坐在二老身前的矮杌上,穆真真侍立一邊,張原聽母親說了這件事,笑道:「伊亭姐動心了嗎,這是好事啊,我可以探探宗翼善的口氣。」

張母呂氏道:「伊亭是千肯萬肯的,只怕那宗翼善不肯,都說這個宗翼善才學很高是嗎?」

張瑞陽與宗翼善一路從金陵來山陰,舟行無事,每日與宗翼善長談,對宗翼善的才學大為佩服,這時說道:「宗翼善若能參加科舉,鄉試、會試我不敢說,這生員是必中的,他的書法更是了得,不然如何能為董翰林代筆。」問張原:「聽說你要為宗翼善改換身份讓他能參加科舉?」

張原道:「兒子是有此意,焦太史也是支持的。」

張瑞陽點點頭,說道:「奴僕之子參加科舉並且高中的現在不稀罕,有焦狀元幫他,不難。」

張母呂氏道:「那我家伊亭豈不是有點配不上他?」

張原對二老道:「兒子有個想法,就不知二老允否?」見父母都注意在聽,便續道:「我敬重宗翼善的學問人品,與他朋友論交,若他也對伊亭有意,不如請二老認伊亭做義女,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張母呂氏喜道:「這個主意不錯,伊亭一向與我貼心,認作義女正合我意。」眼望張瑞陽,聽夫君示下——

張瑞陽笑呵呵道:「我就料知小原會出這個主意,也的確是兩全其美,無非是出一份妝奩而已,現在家裡寬——」張瑞陽住口不語了,擺手讓張原這就去找宗翼善說去。

張原和穆真真下樓往後園行去,在穿堂口遇到伊亭,張原笑道:「伊亭姐,不用心焦,請靜候佳音,我這就當月老去。」

伊亭頓時滿面通紅,趕緊回到內院,正看到兔亭下樓來找她,便跟著上樓去,張母呂氏對她明言,要把她當女兒一般嫁出去,伊亭喜極而泣,拜倒在地——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樓梯響,張原回來了,一進門就向伊亭拱手道:「恭喜伊亭姐,好事偕矣。」

張瑞陽和呂氏都是喜笑顏開,呂氏看著伊亭道:「我家伊亭心眼好,人齊整,又能幹,宗翼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對張瑞陽道:「明日把宗家二老請來商定婚期,在小原完婚後就讓伊亭嫁出去。」轉念又道:「這幾年都是伊亭幫我料理家事,伊亭嫁出去,我就要多操心了。」

張瑞陽道:「伊亭嫁出去,商氏女郎不也娶進門了嗎。」

張母呂氏道:「澹然以後要跟著小原外出的。」

張瑞陽對老妻笑道:「你還愁那麼點錢穀田租沒人打理,我是做什麼的,那麼大的周王府我都管理得有條不紊——」

張瑞陽倒不是吹噓,掾史長就是管理王府日常事務,事情極繁,沒點實幹之才是不行的。

張原與父母討論宗翼善和伊亭婚事時,伊亭立在一邊紅著臉一聲不吭,少有的文靜——

……

十四日上午,張瑞陽,張原和張岱、張萼送倪元璐和黃尊素上船,倪元璐家在上虞,黃尊素在餘姚,二人都是歸心似箭,在船頭與張氏兄弟殷勤道別時,黃尊素道:「宗子賢弟婚期是二月初六、燕客賢弟二月十六、介子賢弟是四月十二,期間還有翰社集會,看來我明年要在山陰待三個月。」

倪元璐笑道:「宗子,賢昆仲是爭先恐後完婚啊,都準備完婚後進京趕考嗎?」

張岱道:「過了年我都十九歲了,早點完婚也好讓堂上老人安心。」

張萼翻白眼道:「我再不完婚都要當爹了。」

綠梅已有四個多月身孕,明年四、五月間就要分娩,張萼不大快活,他母親王氏卻是很高興,綠梅地位立漲,已不用執役侍候,專門養胎了——

送走了倪、黃兩位,張岱、張萼回西張,張原帶著武陵和來福乘小烏篷船去會稽王思任老師府上拜訪,到了東大池小碼頭,來福挑著一擔禮盒跟在少爺和小武后面上了岸,這日天氣晴好,街道的積雪被掃在兩邊,還灑上粗沙防滑,主僕三人來到王思任府上,那老門子穿著厚襖,戴著胡帽,見到張原,起先是驚喜道:「啊,張公子回來了!」隨即臉色一暗,有些尷尬的樣子,說道:「張公子請稍待,小人即去通報。」

老門子進去通報時,張原站在王府門前眺望杏花寺那邊的杏樹林,杏樹綴著冰雪,眼力欠佳的張原遠遠望去,好似一樹樹的梨花在盛開,岑參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是這種景象吧,不由得記起四月間他中了院試案首後來這裡謝師的情景,那時王老師已經入京,他拜見了王師母后辭出,嬰姿師妹追出門牆,與他在門牆陰影里聽杏花飄落的聲音,不過半年多,怎麼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是他與嬰姿師妹越走越遠了嗎?

「介子弟——」

王思任的長子王炳麟快步而出,向張原拱手,延請張原入廳坐定,神色也是有些尷尬,聽張原說了一會兒國子監趣事,神色才輕鬆起來,笑道:「南監學官現在這麼嚴厲嗎,我那時在南監卻是不怎麼受拘束——」

張原問:「老師在京中如何了,可補了官?」

王炳麟道:「家父十月間有書信來,將任袁州府推官,也就這幾日就會回會稽,明年赴袁州之任。」

推官掌管一府刑名,是正七品,與知縣同級,袁州府屬江西——

張原喜道:「那好極了,老師一回來,請派人告知弟一聲。」

王炳麟點頭道:「好,家父對你是極為賞識啊,上回書信里也提到了你。」

張原道:「老師恩情,銘感五內。」

王炳麟卻嘆了口氣,眉頭皺起,一時無言。

張原直言道:「王師兄為何嘆氣,請對弟明言。」

王炳麟看著張原,遲疑了片刻,開口道:「實不相瞞,是關於小妹嬰姿的事,錢塘貢生丁某是我同學友人,知我有幼妹未嫁,數月前從錢塘來此求婚,家慈對這丁生的人品家世頗為滿意,無奈嬰姿——」

說到這裡,王炳麟搖了搖頭,飛快地加了一句:「我知賢弟的人品,我就直言,嬰姿因你之故不肯與他人論婚嫁啊。」

張原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想和嬰姿師妹談談,不知可否?」

王思任的兒子不是刻板的人,王炳麟點頭道:「也好,解鈴還須繫鈴人,嬰姿的心結還得你來解,你好好勸勸她,你明年四月就要成婚了是吧。」說罷,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賢弟且到書房等候,我去稟知家慈。」

張原與王嬰姿見面,當然不好在大廳上分庭抗禮——

王思任府上前院書房是張原最熟悉的地方,書房裡擺設也與以前一樣,書房裡未設火盆,很冷,張原等了一會兒,踱到書房北窗下,卻見窗外那一叢細竹邊堆著一個大雪人,那雪人黑炭為目、紅蘿蔔為嘴,沒有鼻子,就那樣眼睛烏黑、嘴唇鮮紅地端坐在細竹下,正對著書房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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