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流水千里

張岱在蘇州購得一套精美茶具,石鼎、竹筅帚、茶洗、銅火斗、泥爐、瓷缸等共十六種,這些茶具都有很雅的別名,石鼎不叫石鼎,叫商象,竹筅帚不叫竹筅帚,叫歸潔,茶瓶、茶壺都是宜興產的,色如羊肝,細膩如美人肌膚,乃是宜興制壺名家時大彬所制,一個茶壺價至白銀五兩,整套茶具費銀三十餘兩——

舟中無事,張岱每日午後親自烹茶,惠泉水、新安岕茶,天冷茶香,張原、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諸人很是受用,張岱、張萼又好美食,每至一地,必搜羅當地美食大快朵頤,各色名點如山楂糕、松子糖、橄欖脯、地栗團、方柿等等也是常備不絕——

黃尊素笑道:「與賢昆仲同舟,叨擾實多,先賢涑水先生司馬公有言『由儉入奢易,則奢入儉難』,在下歸家之後,那粗茶淡飯,如何還能下咽,沒有十天半月適應不過來啊。」

眾人皆笑。

張原執一隻宣德青花茶盞,憑窗品茗,看河岸風景,船已行至白蜆江,很快就要到貞豐里,貞豐里的杜定方是要見一見的,這時聽到黃尊素「入儉入奢」的玩笑話,心道:「黃尊素說得有理,我在東張衣食儉樸,食有肉或有魚就足夠,哪有大兄這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沒嘗過名茶美酒也就罷了,嘗過之後再對比那些粗茶劣酒,還真是沒有口味啊,這好比美色一樣,都是有癮的——」

又想起前日蘇州與範文若、文震孟、馮夢龍的長談,範文若說蘇州生員有近百人要參加翰社,俱已登記在冊,待明年三月三山陰社集再確定正式社員,當時他說若有生活貧困的生員要參加明年的山陰社集,可酌情貼補往返路費,這筆銀子由翰社出,所謂翰社出銀其實就是他張原出錢,嗯,也可以說是董翰林贊助——

午後,五明瓦白篷船轉過河灣,進入急水港,前面便是貞豐里碼頭,穆真真走到船頭朝碼頭方向張望,半年前,就是在這碼頭上她與爹爹分別,也不知爹爹在延安衛怎麼樣了,少爺說的話應驗了嗎,杜松將軍能官復原職嗎,爹爹會跟著杜將軍上沙場嗎,她真是很想念爹爹——

手臂被人輕輕一碰,穆真真扭頭看,見是少爺,少爺道:「真真,你回艙去給你爹爹寫封信,等下我見到杜定方,讓他連同杜家的家書一併寄去延安衛。」

穆真真大喜,脆聲答應,回艙寫信去了,心裡愛極了少爺,她想什麼事少爺都清楚呢——

自與張原有了肌膚之親,這墮民少女對張原的服侍愈發體貼,也牢記爹爹穆敬岩臨別時叮囑她的「朝夕勤謹,不得懶惰,小心趨侍,不得忤逆」,沒有因為張原善待她就恃寵而驕——

船到貞豐里小鎮外碼頭,小鎮水巷窄,容不得這五明瓦大船,只有泊在鎮外,船剛泊好,來福先跳上岸,就見碼頭一家茶肆里跑出一人,直奔至岸邊,大叫道:「來福哥,張公子到了嗎?」

來福一看,正是杜定方的僕人,前兩個月到過金陵的那位,便道:「我家少爺就在船上。」

這杜氏僕人大喜,伸著脖子看,見張原走出船頭,趕緊叉手唱喏:「張公子,小人奉家少爺之命,從本月二十日起便在這裡候著,生怕錯過。」

張原微笑道:「我既答應你家少爺路過貞豐里要來見他,豈會食言。」

這杜氏家僕請茶肆一個相熟的人先跑去杜府報信,他陪著張原等人隨後而行,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不肯前去,杜定方先接到張原兄弟三人,得知張老師還有三個友人在船上,便急急趕到碼頭邊敦請,倪元璐三人卻不過杜定方的熱情,只好一起到了杜府——

杜定方對張原的熱情出於真心,盼張原到來可謂望眼欲穿,上次他接到張原的回信,看到張原仔細評點他的十篇制藝,還有長信指點他該精讀哪些書、該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張原的耐心細緻讓杜定方很是感動,慶幸自己遇到品學兼優的名師,而且最近幾次在貞豐里社學考試,杜定方的八股文得到社學老師的讚賞,認為進步不小,杜定方現在是童生,目標是通過兩年後的崑山道試取得生員功名,前兩次道試他名落孫山,現在有張原指教,信心大增——

張原在杜府歇了一夜,為杜定方評點八股文,當面指教,杜定甚覺受益,只可惜張老師急著趕路,次日午後就要啟程,杜定方苦留不住,只好備了一份厚禮,送張老師上船——

白篷船離了貞豐里,經急水港往薛淀湖,傍晚時船到湖上,彤雲密布的天空紛紛揚揚又下起雪來,自本月初七離了金陵,二十天時間一路遭逢好幾場雪,數這場雪最大,雪花迷空飛舞,一落到湖面就消失不見——

張岱道:「雪落到水裡,太可惜了。」

倪元璐點頭道:「結冰就好了,這麼個大湖,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可以入畫。」

這兩位純以美感來感受生活,張原笑道:「這要是結了冰,我們怎麼靠岸,豈不是要凍餒而死。」

船過薛淀湖,天就已經全黑下來,張原本來打算順大黃浦直下青浦,連夜趕到姐姐家,但現在大雪昏蒙,冬季大黃浦水流又頗湍急,雪夜行船恐有危險,便在朱家角鎮暫泊,待天明再行船,張岱、張萼他們冒雪上岸到鎮上酒家用晚餐,張原沒有去,也許這幾天在船頭吹多了冷風,頭有些痛,留在船上食粥,穆真真為他準備了幾樣精潔小菜,穆真真原不會烹制這樣的小菜,是上回與王微同船去金陵的路上向王微學的,有些慚愧道:「婢子心鈍手拙,沒有微姑烹調得入味。」

張原道:「很不錯了,真真知我口味。」

穆真真聽少爺這麼說,心中歡喜,看著少爺把碗里的粥喝完,問:「少爺要不要服些頭痛的葯?」

張原晃了晃腦袋,喝了兩小碗熱粥,這時覺得頭痛減輕了一些,道:「不用,小病扛扛就過去了,提高免疫力——真真,為我揉一下額頭。」

穆真真不明白什麼是「免疫力」,也沒多問,少爺學問大得很,她不可能事事都問,自己多揣摩就是了,便跪坐到少爺身後,為盤腿坐著的少爺揉額頭和兩邊太陽穴——

穆真真的手粗糙,撫摩起來別樣舒服,張原愜意地長出一口氣,塌著腰,將腦袋靠在穆真真胸前,感覺那胸往後縮了縮,隨即又挺起來,顫巍巍托著他後腦勺,這墮民少女的雙乳近幾個月來又似乎豐圓了一些,彷彿成熟的果實——

按摩了小半盞茶時間,張原坐直身子道:「舒服多了,謝謝真真。」

穆真真羞澀一笑,便去收拾碗筷,張原照例自擬一題作一篇八股文,一邊作文一邊練字,穆真真磨墨,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少爺,我爹爹不識字,怎麼給婢子回信啊?」

張原執一管羊毫在燈下看筆尖,笑道:「行伍中自有書吏為軍士代寫家書,這個不需你操心,杜定方答應近日就會把你的信連同他杜氏的家書一併寄出去,你爹爹若有回信他也會儘快送到我手上。」

這白篷船上少了張萼幾人,就顯得非常安靜,漫天雪花前仆後繼、無聲無息、非常可惜地落進水裡,且喜船頭卻已積起薄薄一層,船篷頂時不時有「咯吱吱」輕響,那是篷頂積雪壓迫的聲音——

忽然聽到鄰艙有女子乾嘔的聲音,似乎還在飲泣,穆真真見少爺停筆傾聽,便道:「那是綠梅,似是——似是——」

張原問:「有喜了?」

穆真真臉紅紅點頭,又補充道:「三公子在蘇州叫了醫生來給綠梅姐診治,醫生說是有喜,三公子很不快活,還罵綠梅姐——」說到後來,臉色又漸漸發白。

張原嘆了口氣,說道:「等下我勸勸三兄,這哪能怨綠梅,而且有喜——這個也是好事。」又看著燈下臉色發白的穆真真,笑問:「你擔心什麼?」

穆真真趕忙搖頭:「沒有,婢子沒擔心什麼。」臉又紅起來。

張原心道:「我這身體才十七歲,按周歲算才十六,真真還小我一歲,雖然看似身體已完全長成,但生兒育女還嫌早,古人早婚早育,嬰兒夭折的多——」

岸上傳來笑語聲,張岱他們回來了,船工趕緊清掃船頭的積雪,免得張岱一行上船時打滑出意外。

……

青浦一夜大雪,早起時院中已積了數寸厚的一層,張若曦穿著紫貂寒裘,立在階墀上看雪,對身邊的夫君陸韜道:「小原他們應該已經從金陵動身了,只不知到了哪裡了,這麼大的雪,不會阻了他們的行程吧?」

陸韜道:「水路行舟,不起大風大浪就無妨。」

廂房裡傳來履純、履潔的吵嚷聲,張若曦便走過去,兩個保姆和兩個婢女在手忙腳亂給履純、履潔穿衣戴帽,兩個小孩子又蹦又跳、手腳亂動,不肯好好穿衣,還是張若曦進來叱喝一聲才安靜下來,很快就衣帽齊整了,小兄弟二人跑到院中玩雪去。

天寒,老年人起得晚,陸韜用了早餐才帶了兩個兒子去向父親陸兆珅問安,張若曦帶了兩個婢子到前院理事,這宅子里的事現在都是若曦管著,「盛美商號」的事也是若曦掌管,每日事繁,好在若曦也能幹,打理得井井有條,若曦還在學習做龍門賬和四腳賬,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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