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八十六章 童年的承諾

「哈哈,介子賢弟——」

「張介子,兩年不見,大名如雷貫耳啊。」

「介子兄,小弟有禮。」

「介子賢弟,愚兄在此。」

階上四人都是笑容滿面,一面作揖,一面迎下來,這四人分別是青浦楊石香、上虞倪元璐、蘇州馮夢龍、華亭夏允彝——

張原大喜,歡顏道:「你們四位怎麼會一起到來,這是刮東南西北風了嗎?」

眾人大笑。

鮮衣靚服、貌如女子的倪元璐道:「我在松江向陳眉公請教畫技,知道宗子在國子監,就迂道來訪,在青浦遇到楊兄和夏兄,在蘇州遇到馮兄,都說是來訪張介子的,乃引為同道,欣然同行。」

倪元璐是張岱的好友,張原和倪元璐只前年在山陰岕園看搬演《牡丹亭》時見過一次,沒什麼交情,對倪元璐的印象是此人有潔癖,還有,倪元璐的書法和繪畫堪稱後起之秀,近年聲譽漸起——

楊石香道:「介子賢弟,上回你在青浦評點的那冊時文集子七月初七刊刻上市,七日內賣出去一千三百冊,松江三縣紙貴。」

倪元璐道道:「那集子我看了,介子的評點精到,我亦大為受益,介子之才實讓我刮目相看。」

馮夢龍道:「介子賢弟,那《警世通言》愚兄已寫了五卷。」

張原喜道:「馮兄快筆,弟當先睹為快。」

這時陸大有從樓後走了出來,陸大有奉陸韜、張若曦之命跟隨楊石香一道來金陵見張原,稟報「盛美號」布行籌備進展情況——

正寒暄說話,張岱得張萼派人報知,從國子監里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來了,見高朋滿座,自是欣喜。

倪元璐是專訪張岱而來,楊石香、夏允彝、馮夢龍是為翰社和翰社書局的事而來,四人連同僕人一共十五人,聽禪居的廚娘自然烹制不出這麼多人的飯菜,張萼道:「舊院行首李雪衣方才派人來請我兄弟三人去赴宴,諸位就一起去吧,我讓能柱先送十兩銀子過去,讓湘真館的人準備酒食——」

倪元璐插話道:「一定要潔凈。」

張萼道:「何須吩咐,那些舊院名妓飲食極精潔,也似有潔癖的。」

楊石香嘿然道:「妓女有潔癖,那可真奇了。」

張萼道:「妓女為何不能有潔癖,看得上眼的客人就接,看不上的就拒絕,有何不可!」

張岱皺眉道:「三弟別扯這些,諸位仁兄,我怕是不能相陪,掌燈前要回國子監的,這時都已經日落西山了。」

張萼笑道:「這有何難,派個人去向國子監博士請假,就說你陡感風寒,正延醫用藥——」

這時,澹園的一個男僕氣喘吁吁跑過來向張原稟報:「張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在澹園,正與我家老爺說話,我家老爺要留他用飯。」

張原喜極,父親終於到了,擔心了好幾天,這一刻如釋重負,父親之所以先找到澹園想必是因為他的信都是以焦老師的名義通過驛遞寄出的——

張原向楊石香等人拱手道:「幾位仁兄,抱歉,我要立刻趕去見家父。」

張岱道:「五伯父回來了,我們自然也要去拜見,我也不用裝病請假。」便去寫一個帖子讓僕人送去國子監向修道堂博士告假——

張萼直言快語:「這下子糟糕,張介子戴上緊箍咒了,得老老實實,舊院去不了啦,王微姑要望眼欲穿。」

因為張原之父是在焦竑處,楊石香四人不便冒昧前去拜見,張原讓來福去成賢街狀元酒樓開幾桌精席請楊石香等人晚宴,他和大兄張岱、三兄張萼趕往澹園,穆真真未跟去,她要收拾房間、床鋪讓家老爺及隨從暫住——

從雞鳴山下聽禪居到澹園有六里路,張原幾人步履匆匆,張萼問:「介子,五伯父上次回來是哪一年?」

張原道:「三年前了,那年我父親回來過五十大壽嘛。」

張萼道:「五伯父常年在外,難得歸家,說實話,我忘了五伯父長什麼模樣了,介子你記得?」

張原笑道:「廢話,哪能不記得!」心裡道:「我還真不大記得,父親的印象模糊得很,我是兩世靈魂的融合,今世這個張原的情感我完全繼承,母親呂氏的慈愛深徹肺腑,猶憶前年夏天的目疾,母親心急如焚,為他四處求醫問葯,夜裡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母愛感人至深——」

但對父親張瑞陽,張原繼承下來的情感卻頗淡漠,張瑞陽三十四歲時經族叔張汝霖舉薦去開封周王府做小吏,三十六歲回鄉住了一個多月,次年張原出生,此後張瑞陽都是每隔兩、三年才回來一趟,每次不過待上個把月,童年的張原每次都還沒等和父親混熟,就又父子分離了——

張原與大兄、三兄趕到澹園,暮色已沉沉而下,澹園已掌燈,焦潤生、宗翼善迎出來,焦潤生道:「介子,令尊在茶寮與我父敘談。」

張原跟著焦潤生進到茶寮,就見白髮蒼顏的焦竑正陪一個五十多歲的清瘦老者飲茶敘話,張原停下腳步,醞釀情緒——

那清瘦老者已然站起身來,中等身材,額頭寬,下巴尖,頭戴華陽巾,身穿青布直裰,兩眼有神,張原一進來就盯著張原,叫了一聲:「小原——」

這就是他的父親張瑞陽,雖然張原與三年前相比變化很大,又與張岱、張萼一起進來的,張瑞陽也沒把兒子認錯,張原緊走幾步,拜倒在父親膝下:「父親,孩兒給父親磕頭——」

張岱、張萼也趕緊給五伯父見禮,自報名字,免得五伯父不認得他們。

張瑞陽滿面笑容,道:「張岱、張萼啊,好,好,都長大成人了,五伯父都快認不出你們了。」一面將兒子張原攙起來,上下打量兒子的監生巾服,笑得更歡了,他方才與焦竑敘談,焦竑對張原讚賞有加,這讓張瑞陽非常高興,焦太史是海內文宗,德高望重,張原能得焦太史收為弟子,並得到這般誇獎,張瑞陽的欣喜可想而知——

陸大有也跟到澹園來了,向張瑞陽磕頭,張瑞陽認得陸大有,忙問女兒張若曦一家四口的近況——

張萼不想留在澹園用餐,便道:「五伯父,小侄和大兄已在國子監外成賢街一家酒樓備下酒宴,為五伯父接風洗塵——焦老先生請一起去吧。」

焦竑本來是要留張瑞陽用晚飯的,但想到人家父子親人團聚定有很多話要說,便道:「玉泉先生,那老夫就不留你了,你們親人相見好生暢談吧。」

張瑞陽號玉泉,張瑞陽在焦竑面前也頗拘束,他不過是一個八品小吏,連秀才都不是,在名滿天下的狀元焦竑面前哪裡有對坐飲茶的資格,只因為他是張原之父,焦竑是張原的老師,焦竑這才分賓抗禮禮遇他,要知道,就是張汝霖在焦竑面前也得自稱「侍教生」——

張瑞陽恭恭敬敬道:「那晚生先告辭,明日再攜小犬來贄見老先生。」

焦潤生代父送客,張原跟在父親身後出了茶寮,忽見一老蒼頭搶步過來見禮,仰著滿是黑斑的蒼老的臉,喜不自勝道:「少爺,老奴符成,少爺還認得老奴不?」

三年前張瑞陽回山陰過五十壽誕,那次符成因為染病沒有跟回來,算起來已經有六年沒回過山陰了——

張原略一回想,喜道:「是符叔,我怎麼會不記得,我六歲那年元宵燈會,符叔馱著我去看世美堂燈呢。」

符成頓時老臉笑開了花,連聲道:「少爺記性真好,少爺出息了,才十七歲就已是秀才相公了,老爺再不用離家出外謀事,終於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符成自幼在東張為仆,比張瑞陽還年長几歲,隨張瑞陽在開封一待就是二十年,年老思鄉,這次張瑞陽決定辭了周王府的事回紹興,符成也是歡欣鼓舞——

又有兩個人過來向張原見禮,一個是符成的兒子符大功,二十七、八歲,另一個張原沒見過,是個年約二十歲的健仆,叉手道:「小人來旺見過少爺。」

張瑞陽道:「來旺是北地人,是我在周王府的長隨,此番我辭官回山陰,來旺定要追隨。」

來旺道:「掾史長仁義,小人多蒙照顧,自願為張家奴僕。」

張萼笑道:「這來旺名字和來福好似兄弟,這下子好了,來福又來旺,介子平步青雲誰也攔不住啊。」

張瑞陽正待問來褔是誰?武陵跑過來道:「少爺,轎子雇好了。」向張瑞陽磕頭。

符大功捏了捏武陵的細胳膊,笑道:「小武,你和三年前比沒怎麼長大啊,你看少爺,都那麼高了。」

張瑞陽乘轎,張原扶著轎,一邊走一邊回答父親的問話。

張瑞陽三年沒看到兒子,兒子個頭比他還高了,兒子第一次參加科考,竟然縣試、府試、道試三案首,真如做夢一般,他們東張風水大發了——

張瑞陽問了家裡的情況、張原訂婚和張若曦的情況,張原一一作答,張瑞陽極是欣慰,嘆道:「為父今年五十有三,勞碌大半生,如今終於可以安心歇歇了。」

張原聽了父親的感慨,不禁感動,父親這麼多年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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