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書抵萬金

八月初五,秋雨連綿,珍珠橋下冷風貫通,張原和穆真真二人被雨淋濕了衣裳,這時被風一吹,都覺得渾身瑟瑟作寒——

張原摸了摸胸口,還好,油紙包還在,見穆真真雙臂抱胸護著的樣子,笑道:「真真,你趕緊跑回聽禪居換衣服吧,我自去澹園焦老師家。」

穆真真搖頭,說道:「澹園離這裡可有四、五里路呢。」這是擔心少爺遇到毛監丞那伙人,這個時候她當然要跟著少爺了。

張原便到橋畔集市雇了一輛馬車,與穆真真乘車去澹園,車輪轆轆,碾過雨中的街道,濺起少許泥漿,這南京城曾是大明的國都,豎井、涵洞連接成的地下暗河四通八達,排水系統完善,雖遇暴雨,街面不見積水——

穆真真抱膝坐在馬車一角,望著車窗外冷雨,心裡發愁:「少爺被趕出國子監了,這可如何是好?家老爺不日就要到這裡,可不要責罵少爺啊。」

張原伸手過來按在穆真真膝蓋上,說道:「真真不要擔心,不管是毛兩峰,還是宋司業,都罷不了我的學籍,我沒犯什麼過錯,罪何至此!」

穆真真遲疑了一下,說道:「少爺,你罵了那個官,還打人了。」

張原「嘿」的一聲:「我倒想劈面給那瘟官一棍,想想還是算了,怕不好說理,至於說我罵了他,我即便沒罵,那瘟官也會誣我罵了,瘟官是存心要陷害我。」握了握這墮民少女的手:「不要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穆真真點頭,心想少爺會有辦法的,少爺交遊很廣,倒姚、倒董,少爺都能遊刃有餘,應不至於栽在這國子監,又想那個姓毛的監丞實在可惡,竟要用枷鐐來害少爺,少爺當然要反抗——

小盤龍棍豎在車廂邊,這時已瀝干水,張原道:「真真把這棍子收好,總不好提著棍子上焦老師門。」

穆真真臉紅起來,忸怩道:「沒有束帶了。」

張原「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穆真真自己也覺得不妥,想了想,解下衣帶,她穿的這窄袖褙子一般都不束腰,而她喜歡把腰肢束得緊緊的,這時便解下腰帶——

張原不知道穆真真是怎麼把這雙截棍藏在身上的,這時當然要仔細看看。

穆真真含羞瞥了少爺一眼,低下頭,將長裙下擺撩起,一直撩到腰間,青裙下還有藕色褌褲,褲褌自膝蓋以下全濕了,粘在腿上,薄如蟬翼——

穆真真麻利地用腰帶將小盤龍棍縛在右邊大腿外側,然後趕緊將裙子遮下,不敢抬眼看少爺,臉紅早已至耳根,雖與少爺有了肌膚之親,但穆真真還是很害羞,沒有那種反正她的身子少爺全看過了,那就隨便看吧的念頭——

張原問:「真真這樣走動會不會硌到?」

穆真真搖頭道:「不會。」

說話間,馬車到了澹園大門前,張原和穆真真下車去叩門,焦潤生見張原主婢這般狼狽不堪,驚問出了何事?

張原激憤道:「潤生兄,那毛監丞受宋司業指使陷害我,要削我學籍,竟然動用木枷鐵鐐,我跑出來了,請老師給我做主。」

焦潤生曾提醒過張原要留神那個宋司業,其父焦竑也曾托南監祭酒顧起元照看張原一些,未想張原還是遭到董其昌門生宋時勉的打擊報復,宋時勉這是欺人太甚!

焦潤生讓僕婦帶穆真真去換衣服,他領著張原徑赴藏書樓見父親焦竑,也是要讓父親看看,國子監宋司業公報私仇把張原虐待成什麼樣了——

焦竑正與宗翼善在樓上編書目,見到張原一身濕淋淋的拜倒在足下,不待張原開口,焦潤生先就忿忿道:「父親,宋時勉要削張介子學籍,還要動用枷鐐,介子就跑出來了。」

白須飄飄的焦竑很沉得住氣,摘下架在鼻樑上的昏眼鏡,說道:「起來,起來,人沒傷到吧,人沒受傷到就好,先下去沐浴換衣,莫要感了風寒。」

張原沐浴後換上焦潤生的巾服,出來時見木釵布裙的穆真真等在外面,便將那個有四封信的油紙包遞給穆真真收好,他自去見焦太史。

張原先說上回毛監丞誣他偷盜射圃弓箭和調換號房的事,焦竑擺手道:「這事我已知道,上回顧祭酒與我說過,你只說今日是怎麼回事?」

張原便將清晨與毛監丞在射圃的衝突一一向焦太史稟明,打了兩個監差的事也說了。

焦竑白眉掀動,問:「那秦淮妓家是怎麼回事?」

張原便將陳眉公托他兄弟三人順船攜王微同來金陵的事說了,又補充道:「那毛監丞說抓到了一個湘真館的龜奴,可王微卻又不是湘真館的,弟子真不明白他們要如何栽陷弟子,弟子自六月二十一日入國子監,只出監過一次,那日正遇杭州鐘太監回京路過這裡,邀弟子去玄武湖相見,弟子謹遵監規,傍晚便按時回到了監中。」

焦竑點點頭,張原與鐘太監有交情他是知道的,他還應張原之請為鐘太監寫了《寶石山鍾氏養濟院記》,鐘太監離開杭州,留下一座養濟院,也算有惠於民——

焦潤生道:「即便是大賢,整日被人盯著挑刺,總也有這樣的不是那樣的不是,介子只是十七歲少年,素有才名,這宋、毛二人身為國子監學官,毫無惜才之心,只想著栽贓誣陷——爹爹可要為介子做主啊。」

焦竑起身道:「老夫這就去見顧太初,什麼人證、物證,都讓宋時勉擺出來。」

張原道:「老師,弟子聽毛監丞說,顧祭酒出外公幹,要五日後才回來,宋司業、毛監丞就是抓住這個機會要處置弟子。」

焦竑這下子真動怒了,白須拂拂,道:「原來如此,那老夫也不去國子監了,徑去禮部見李尚書。」

明代官場最重師生之誼,比鄉黨、同年,甚至姻親的關係都要密切,作為老師那是竭力提攜門生,而門生以後若顯貴,對老師及老師後人也肯照顧,這雖也是利益所致,但其中自有情義在——

張原是焦竑最看重的學生,那宗翼善雖說才學不在張原之下,但礙於出身,無法參加科舉,前幾日顧起元來澹園與焦竑品學論道,顧起元在張原面前不肯多誇獎,怕張原生驕,在焦竑這裡則是不吝讚美,說張原好學深思、課業超拔,短短一個月就已升入誠心堂,焦竑聽了自是愉悅,這時見宋時勉、毛兩峰趁顧祭酒不在國子監,就想尋釁開除張原的學籍,自是惱怒,一個監生若被開除了學籍,等於是毀了前程,人之一生又有幾個九年?

這時大約是辰時末,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焦竑即命備轎,帶了兩個隨從去南京禮部拜訪禮部尚書李維楨,叮囑張原就待在澹園等候消息——

焦竑走後,焦潤生安慰張原道:「介子勿憂,絕革除不了你的學籍。」

張原道:「多謝潤生兄。」

宗翼善心裡想:「介子說要為我改換身份讓我參加科考,我看還是算了,就先隨焦老師做些學問,以後給介子當幕僚,我若參加科舉,一旦被人察覺,介子也難逃罪責,科舉之途、官場之路,哪裡都是勾心鬥角,董氏的門生故舊更是會盯著介子,我不能讓介子因我而授人以柄——」

張原把穆真真叫上樓來,讓她回聽禪居和小武他們說一聲,讓來福、小武來澹園侍候,還要想辦法告知大兄和三兄,免得他二人受毛監丞遷怒——

焦潤生道:「我曾是監生,國子監我很熟,我去對宗子和燕客說,燕客在正義堂,宗子呢?哦,修道堂。」

焦潤生和穆真真走後,張原拆開穆真真留下的那個油紙包,裡面的四封信還沒來得及看,先看信封,一封是母親呂氏的,信封上的字卻不是母親筆跡,應是請人代筆,其餘三封分別是族叔祖張汝霖寫給他和大兄、三兄的信,都是通過驛遞寄到的——

張原心道:「澹然為什麼沒有信來,我給她的信是和母親、族叔祖的信一齊寄出的?」

張原先拆看母親的信,三張竹紙,上面的墨字間架方正,用筆有些隸意,還有些生澀,顯然是不常動筆的,這正是母親呂氏親筆,張原心頭一熱,三張竹紙寫得滿滿的,母親至少寫了一個時辰吧,都是些瑣碎言語,家裡的婢僕個個寫到,說伊亭十九歲了,早該許配人家,卻沒有合適的,伊亭心氣可不低,又說十二歲的兔亭,對白騾雪精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還有大石頭、小石頭兄弟兩個都長高了一截,又說後園的兩株桂樹今年花開得早,而且分外香——

在呂氏看來,兒子張原似乎離開家很久了,所以很多事都要和兒子說,鑒湖田莊、陽和義倉、會稽商氏、山陰晴雨……

讀著母親的信,張原心裡格外安寧,彷彿一切紛爭都與他無關,只余山陰城的小橋流水,母親又說六月十九觀音誕那日,商小姐事先派人來與母親約好在大善寺相見,因為那天也是張原的生日,母親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商小姐的事,喜愛之情溢於紙墨之外——

族叔祖張汝霖則在信里痛責張原,說張原倒董是逞意氣求一時痛快,後患無窮,提醒張原提防國子監司業宋時勉,道明宋時勉與董其昌的關係……

張原對族叔祖的指責並不在意,這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