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三管齊下

滿臉皺紋的南京守備太監邢隆想想還是開口了,這事算不得什麼秘密,早晚會盡人皆知,而到那時,他想找人訴說都沒人聽他的了——

邢隆拱拱手,說道:「不瞞張公子,咱家怕是惹下了殺身之禍——」說這話時,目不轉睛凝視張原,若張原有驚慌、畏縮之意,那他就不會再往下說,但張原卻是不動聲色,平靜道:「公公請說。」

這年少監生果然不凡,單這鎮定的氣度就少有人能及,邢隆道:「咱家在南京多年,急公好義,頗有政聲,但也難免會得罪一些人,前幾年南京監察御史姜雅量上疏以『不當受地,與民爭利』彈劾咱家,幸得萬歲爺爺英明,反把那姜雅量罷了官,但由此,有些南都官吏就視咱家如寇讎,恨不得把咱家逐出南京才快心,咱家方才得知南京兵部侍郎樓性已上疏參咱家,這回的罪名是『掘聚寶山傷皇陵氣』,這罪名若坐實,咱家肯定是死路一條。」說到這裡,發聲長嘆,一張臉更是皺如老橘皮。

張原問:「事實如何呢?」

邢隆遲疑了一下,說道:「其實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咱家還負責礦稅,部下為方便行走,在孝陵南二十里的案山開路,咱家一直不知道這事,那些軍戶又哪裡知道什麼皇陵風水忌諱,認為離孝陵幾十里的山間開條小道有何不可,這麼些年也一直相安無事,豈料這老賬會在今日被重新提出來,這是處心積慮要置咱家於死地啊!」

張原雖不通堪輿風水,但古書看多了,一些常識還是有的,這案山就是墓穴與朝山之間的山,好比貴人辦公的書案,一般民眾的墓穴當然沒那麼講究,有塊地就行了,但孝陵是朱元璋與馬皇后的合葬墓,當年劉伯溫與徐達尋穴踏勘方圓數百里,終於在紫金山南找到這塊風水寶地,案山離墓穴二十里,可見格局之大,軍士在皇陵對面案山開闢小道方便行走,這事若無人提起,那就什麼事都沒有,若被人揪住,那就是破壞皇陵風水,要以大逆論處——

張原問:「彈劾公公的奏疏已經到京城了嗎?」

邢隆道:「樓性的奏疏尚未遞出,咱家在南京還有點耳目,但卻無力阻止,想必也只在本月,彈劾奏本就會送到內閣。」

張原思忖片刻,問:「那邢公公準備如何應對?」

邢隆見張原依然鎮定,不禁對張原生出了一點希望,聽聞張原智計過人,若張原肯為他參謀,說不定能有妙計化解此厄,便道:「只有分兩條路走,一是上疏自辯,萬歲爺爺素知老奴忠心,豈會幹出破壞皇陵,二是抓到當年在案山開道的軍士問罪,張公子可有更好的法子教教咱家?」

張原道:「這事非常棘手,待晚生與鍾公公說幾句話,邢公公請稍等。」

說罷,張原拉著鐘太監走開一些,這才皺眉道:「公公何苦把我牽扯進來,這皇陵動土是何等大事,我又能有什麼法子幫助邢公公!」

鐘太監聽張原這麼說,也有些懊悔,覺得自己熱心過頭,這事不好插手啊,口裡道:「咱家知你足智多謀,就是問問你能否幫幫老邢,你這次若能救到老邢,那可比救一個石柱土司來得有用,不說老邢自己就是守備太監,而且他與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交情不淺——張公子若無能為力,邢公公也不會怨你。」心道:「他自顧不暇,哪有閑空怪你。」

張原低聲道:「鍾公公,你我是莫逆之交,公公實話對我說,這邢公公為人如何,若是口碑壞了,誰也救不了他。」

鐘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精神一振,道:「張公子你是知道咱家的,若邢隆是梁永、高寀這樣惡名素著的人,咱家躲之唯恐不及,哪還會管他的事,這邢隆為人其實不錯,他有綽號『拗太監』,乃是因為他好管閑事,不留情面,為皇上辦事更是忠心耿耿,南都有些官員忌他,想趕他走,張公子想必也知道地方官與外派內官很少有合得來的,地方官千方百計想把咱內官裁撤掉,好比嘉靖時裁撤了各地的鎮守太監那樣,若邢隆真有那麼擾民,何以南京近年從未發生過什麼民變?張公子從這那劾奏疏就可看出,那姓樓的兵部侍郎對邢隆別無把柄好抓,就把陳年舊事翻出來,張公子若有妙計,還請幫幫老邢。」

梁永和高寀是萬曆年間兩個臭名昭著的太監,梁永在陝西把歷代帝王的墳墓都給挖了,手下的稅役幾乎是當街明搶百姓財物,高寀就更惡劣,吃小兒腦漿妄圖重新長出陽道的就是他——

張原點點頭,老師王思任說起當年他哄騙邢隆的事大笑,沒提到邢隆有什麼劣跡惡行,至於說與地方官有衝突,這很正常,張原道:「那我再去與邢公公談談。」

邢太監在柳蔭下一直心急如焚地看著張原和鐘太監,見二人走過來,忙迎上幾步道:「張公子,可有應對良策?」

張原神色鄭重道:「晚生原不敢插手這等大事,此事非同小可——」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那邢太監臉色灰敗,黯然道:「張公子說得是,樓性這招太毒了,張公子你——」

張原續道:「但晚生也知邢公公忠義,在南京多年,與軍民無擾,晚生雖不才,殫精竭慮也要為邢公公效微勞——」

邢隆臉色頓霽,張原既這麼說,肯定是有什麼主意了,忙道:「張公子若能幫咱家脫此劫難,那對咱家就有再生之德,咱家讀書不多,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就知道恩怨分明四個字——張公子快說,有何良策,咱家心急啊。」

張原徐徐道:「邢公公說的上書自辯,這是肯定要的,公公可直接奏聞皇帝,應比那彈劾公公的奏疏更快呈交御覽,這就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公公曾在宮中侍候,皇帝絕不會相信公公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對,對。」邢太監連聲道:「咱家對萬歲爺爺的忠心,天日可表。」

張原話鋒一轉:「但公公的部下私自在案山開道,這總是事實,怎麼也瞞不過的,皇上就算不嚴厲追究,但公公免官閑居是肯定的。」

邢隆頓時失魂落魄,他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還抱著幻想而已,卻聽張原又道:「公公上書自辯或許能保命,但公公這時嚴懲當年開山的那些軍士,這就坐實了自己的罪責,畢竟公公是南京內守備,又兼提點孝皇諸陵,皇陵受損,這罪過怎麼都推不到下面人承擔的,所以說公公一旦嚴懲那些軍士,就更給了彈劾者口實,那時皇帝想開恩都不可能了。」

邢隆呼吸急促,背心冷汗直冒,張原分析得極有道理,可他若不嚴懲那些軍士又能怎麼做,總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吧?

「請張公子教我。」

邢隆向這個年少監生深深作揖。

張原趕緊道:「公公切莫多禮,讓旁人看到不好。」踱了兩步,開口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那彈劾者既在皇陵風水上做文章,公公就要在堪輿術上做回應,請有名望的堪輿師放話,說案山開小道於國家興旺有利,風水之說本就縹緲難有定論,具體怎麼說就看堪輿師的了,畢竟這不是動了皇陵的土,而是二十里外的案山,尚有轉寰的餘地,還有,公公要收買人心,做一些對南京百姓有益的事、南京百姓最迫切想解決的事,再有,公公要請宮中內官在皇帝面前美言,將公公的部下擅自開案山小道之事掩飾下來,畢竟這事都已過去十年了,而且三大征之後,國家也算太平——如此三管齊下,晚生不敢說定能保住公公的內守備之職,公公性命斷然無憂。」

有些事情承認不如抵賴,坦白是不能從寬的,同一處風水,不同的堪輿地師常常會有迥然不同的看法,而且張原堅信,大明朝的國運絕不是由一座墳墓風水決定的——

邢隆細細品味張原的話,覺得張原思慮周全,的確是目下最佳對策,臉露喜色,對鐘太監道:「鍾公公,若非你枉道來訪,咱家也無由結識張公子。」對張原道:「張公子,請上船再細談。」

邢隆得了張原這番話,心下稍定,具體如何做還要向張原細細請教,比如那篇自辯的奏疏,就想請張原代筆——

張原隨邢、鍾兩位太監再上湖船,鐘太監沒看到那兩個秦淮名妓,問知被張原送走了,笑了笑,邢隆便說:「今日遭逢此事,壞了興緻,不能讓兩位盡歡,改日再把那兩個舊院女郎叫來相陪。」

張原忙道:「不必不必,晚生在國子監就讀,監規森嚴,哪能攜妓飲宴,邢公公有事儘管吩咐,若叫了歌妓,那晚生就不敢來赴宴了。」

邢隆也沒心思多說歌妓的事,讓侍從上茶點果瓜後,屏退左右,商議奏疏、堪輿師以及如何收買人心,張原聽邢太監懇請他代筆寫奏疏,略一沉吟,就答應了,一篇自辯的奏疏寫的好或者差,起到的結果是天差地別的,既然要幫邢太監,那就幫到底,但他要先看看邢太監往常給皇帝寫奏疏是什麼語氣,請邢太監挑幾件不太重要的奏疏給他揣摩揣摩,要代似的話自然要了解這些,邢隆急命那中年幕僚回內守備府去取——

說到有名望的堪輿地師,邢隆道:「金陵有名望的精通玄女宅經術的就數國子監祭酒顧起元了。」

張原愕然,顧校長竟然是風水術大師嗎,這個他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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