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避月如仇,除了七月半,其他時候絕少有夜遊西湖的,尤其今日還只是五月初八,月輪未滿,湖上幾乎看不到船隻,白日里的畫船簫鼓,此時一概不見不聞,嘈雜喧囂褪盡,還這水天難得的清靜。
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武陵等五個僕人乘三櫓浪船在夜色下由南向北剖入湖天,張岱吩咐船家搖櫓不必太急,緩緩行船,他們要欣賞月夜西湖。
夜風拂拂,清涼的水氣瀰漫,沉沉的湖水在浪船剖過時細浪向船頭兩側漾開,半輪明月灑下銀輝,彷彿湖裡有無數銀魚游躍,三座瓶型石塔露出湖面的塔尖在月色下顯得沉靜而神秘,彷彿石塔下鎮壓著水妖水怪,張岱對西湖是極熟悉的,介紹說八年前錢塘縣令組織民夫清理湖底淤泥,用淤泥築堤壩,形成湖島小瀛洲,湖中有島,島中有湖,又在東坡塔附近建了這三座鎮湖石塔,這裡就成了西湖一景——
朦朧、神秘、幽遠,月色下的西湖彷彿吳宮響屐廊上裊裊走來的西子,從遠而近,但沿廊輕紗薄幕重重飄蕩,讓人總是看不清,只覺得美不可言。
有三、四分酒意的張萼拍著船舷大叫:「游湖無酒,有什麼意趣,回到凝香酒樓買些酒菜來——」
這船家早有準備,說有好酒好果子,但價錢要貴一些,張萼嚷道:「儘快擺上來,少得了你的錢嗎。」
一壺兩斤裝的無錫松花酒,嶺南的荔枝、靈谷寺的櫻桃、姚坊門的小棗各盛上一大盤,還有一些杭州糕點,都頗精緻雅潔,張岱三人很滿意,便一邊飲酒吃果子一邊觀覽西湖夜景。
才是戌初時分,天上那半輪明月已經西斜,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沐浴湖上夜風,暢啖嶺南荔枝,都很覺快活,張岱高吟東坡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張萼繼續唱他的《單刀會》,張原也借著酒興胡亂唱了一氣,前一句是「月亮出來亮汪汪」,後一句卻又是《西廂記》里的「門掩著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東拼西湊,唱得自己哈哈大笑。
三櫓浪船繞過小瀛洲,沿蘇堤右側向北,再從阮公墩畔經過,直駛白公堤,再至斷橋,張萼酒意有了七、八分,不肯下船,躺在船頭望天嚎唱:「有一個黃漢升猛似彪,有一個趙子龍膽大如斗,有一個馬孟起,他是個殺人的領袖,有一個莽張飛,虎牢關力戰了十八路諸侯,騎一匹畢月烏,使一條丈八矛,他在那當陽坂有如雷吼,喝退了曹丞相一百萬鐵甲貔貅,他瞅一瞅漫天塵土橋先斷,喝一聲拍岸驚濤水逆流……」
此時還沒交二鼓,時辰還早,張岱、張原便由著張萼嚎囂,慢慢剝著荔枝吃,荔枝殼、棗核丟到湖裡,便有游魚浮上來吞噬——
忽聽斷橋上有個童子喚道:「相公船肯載我家女郎至西泠橋否?」
張岱、張原一齊轉頭去看,就見淡淡月色下,岸邊立著一個窈窕女郎,一個披髮童子在招手致意要搭船。
張岱壓低聲音奇道:「誰家女郎,夜分搭船!」
船家低聲道:「或是妓家,三位相公不要載她。」
張萼聽到了,忙道:「何妨,儘管載,助人為樂。」
張原對船家道:「這裡距西泠橋兩、三里水路,載她一程吧,不會少了你的船錢。」
船家便鋪上踏板,那披髮童子先走上船來,朝艙里一看,是三個少年書生,都是方巾襕衫,有功名的,就向岸上女郎點了點頭,那女郎一手輕提袍角,一手提著一根竹杖,緩步上船——
張萼這時也坐起身來不再嚎叫了,與張岱、張原一齊注目這女郎,月色蒙昧,艙中燈火昏暗,這女郎的眉目看不分明,但只憑感覺也能辨出其五官頗為精緻,尤其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眸光流動,彷彿寒星秋水,年齡大約十六、七歲,梳著道髻,綰著竹簪,但又不像是女道士,身上穿的是束腰布袍,樸素淡雅,更不似西湖妓家那般華麗妖冶,上船時,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說了聲:「多謝三位相公。」也不入艙,就在船頭抱膝坐下,對船家道:「勞煩划去西泠橋。」
船家搖起櫓,浪船沿白堤往孤山而去。
張萼見這女郎竹杖布袍,氣質與武陵春那樣的妓女大異,不知底細,不敢孟浪調戲,拱手道:「小生山陰張萼,字燕客。」
那女郎歪頭看過來,婉麗含笑,說道:「要說久仰嗎。」
張岱、張原都笑了起來。
張萼在山陰名氣很大,是第一紈絝,但到了杭州誰會認識他,不免有些沮喪,不過張萼的興緻是水中軟木,打壓不下去的,立即又道:「久仰就不必了,傾蓋如故何妨。」
那女郎微微笑著,沒答腔,看著船頭的湖水,伸竹杖到船邊也如船家划船一般劃著水,將那月光攪碎。
張萼無由搭訕,抓耳撓腮,沒話找話道:「這位是我大兄張岱張宗子,山陰神童,十二歲中了秀才——」
張岱白眼道:「怎麼還是神童。」
張原補充道:「長大了的神童。」
三兄弟一唱二和,女郎「嗤」地一笑,理了理袍裾,將那雙纖瘦蓮足遮住,依舊無言,那個年約十來歲的披髮童子立在女郎身邊。
不信三兄弟沒一個能讓這女郎看上一眼的,張萼道:「介子,你得登場了。」對那女郎道:「這位是我族弟張原張介子,紹興府小三元——」
女郎輕「咦」了一聲,回過頭來了,盈盈眸光在張原臉上一照,依舊側面相對,說道:「這回真的久仰了。」
張萼喜道:「哈,還是介子名聲大,果然得到了久仰。」
卻聽那女郎輕聲道:「打了董祖常,也把名聲揚。」似乎意含譏諷。
張萼卻沒那麼敏銳,沒體會到女郎語含譏諷,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張原如何二打董祖常,還說:「等著瞧吧,還要三打董祖常呢,好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張萼素來胡說八道,口無遮攔,今夜又喝多了酒,看到這女郎婉旖可人,興奮之下,更是話多,把張原要對付董氏的事都要兜出來了,張原岔開話題道:「說這些煞風景的事做什麼。」對那女郎道:「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張一妹便是紅拂女,張原這是試探女郎的身份。
這女郎瞥了張原一眼,竹杖擊水,說道:「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安得有虯髯客!」
張原、張岱都是眉峰一揚,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覺得這女郎大是不凡,女郎方才說的那兩句是李贄的詩,用在此處,很傲氣。
張原本想說「要有慧眼方識得英雄」,想想又沒說出來,覺得沒必要。
張萼不知「盡道官高即是仙」是李贄的詩,卻覺得這女郎所言很知己,贊道:「說得好,像我大兄還有介子弟,整日讀那臭八股,一心想著科舉及第,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張燕客視功名如糞土。」說著,雙目灼灼,凝視那女郎。
女郎只看著船舷外的湖水,問道:「那你這頭巾哪裡來的?」
張萼酒喝多了,忘了自己已經納粟成了監生,一摸腦袋,呃,有方巾,倒也不隱瞞,說道:「我喜出遊,就出銀子納監,少些拘束。」
那女郎道:「哦,原來如此。」
說話間,浪船繞過孤山,到了西泠橋畔,這女郎站起身,向張岱三人一福,說聲:「多謝。」待船家鋪上踏板,便與那童子上岸,曳杖而去。
這女郎突兀而來,飄然而去,頗惹人綺想,張萼不舍道:「我且尾隨去看看,這女郎究竟是何方神聖。」走過踏板,帶著能柱和福兒追那女郎去了。
張原和張岱坐在船頭,看張萼腳步踉蹌扶著福兒的肩膀還要去追看那女郎住處,二人搖著頭笑,張岱道:「此女隨口吟誦李卓吾詩句,可見博學,容色也是極美,真是稀奇。」
張原介面道:「而且很傲氣,對我打董祖常語含譏諷,不知何故?」
張岱道:「董其昌名氣大,雖然很多人對你打董祖常拍手稱快,卻也有對你不滿的,這女郎或許與董其昌相識,說不定就是董氏的親眷。」
張原笑了笑,心道:「此女來歷甚奇,若我身處之世不是晚明,而是武俠世界,那我肯定猜測這女郎是丐幫的,黃蓉啊,手裡不是有綠竹杖嗎。」
張岱問:「介子你笑什麼?你知道此女來歷?」
張原道:「不要費神猜了,三兄回來後不就知道了嗎。」
過了大約一刻時,張萼回來了,能柱和福兒左右攙扶,張萼「唉喲唉喲」上船,卻原來跌了一跤,膝蓋都跌破了,問他可曾追到女郎住處?
張萼道:「看著女郎和那個小童過了岳王墳,我不慎跌跤,待得爬起來再追,卻人影全無,岳王墳後也沒看到什麼人家。」
張岱悚然道:「人耶?神耶?鬼耶?狐耶?」
一邊的船家驚道:「莫不是銀瓶小姐顯靈!」
張萼忙問:「什麼?」
船家道:「岳王爺爺被害,銀瓶小姐也投井自盡,墳墓就在岳王墳附近,據人說每逢月明之夜,銀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