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怒其不爭

執畫筆的手一顫,筆尖在尚未完成的畫卷上輕點了一下,董其昌皺著眉頭,厭惡地看著畫作上的那個污點,畫的是橫雲山,橫雲山乃松江名勝,有西晉陸雲故居在焉,處士朱敬韜構草廬于山中,這幅畫就是準備送給朱敬韜的,污點就在草廬下,像一堆牛屎——

這幅畫即將畫成,毀去可惜,董其昌不急著追問兒子董祖常在杭州挨打的事,而是耐著性子,在牛屎上略加點染,將牛屎畫成一隻卧犬,又添上一道竹籬,彷彿柴門犬吠,這才擱下畫筆,問那個自己掌嘴掌得雙頰通紅的婢女:「二公子傷得重嗎,人在哪裡?」

那婢女小心翼翼答道:「回老爺的話,二公子是抬著回來的,現在雙鶴堂歇著。」

「啊,抬著回來的!」

董其昌又驚又怒,他有五個兒子,次子董祖常雖然不學無術,卻最得他寵愛,所以千方百計為董祖常謀得生員功名,這次派去杭州讀書,也是想讓董祖常養養名望,為後年的南京鄉試做些準備,鄉試防閑雖嚴,但也並非沒有漏洞可鑽,豈料今日受重傷抬著回來了,這讓舐犢情深的董其昌如何不怒!

趕到雙鶴堂,董其昌氣喘聲促,迭聲喚道:「常兒,你怎樣了?」

董祖常半躺半坐在一張高士椅上,幾個姬妾圍繞,見老父進來,董祖常欠身道:「孩兒不孝,不能給父親大人磕頭了,這次差點就客死他鄉啊。」說著眼淚直流,他月初在杭州南屏凈慈寺被張原踢了一腳還打了兩耳光,傷雖然不重,但那口惡氣實在咽不下啊,在回松江的客船上就病了,讓僕人抬著回來雖然誇張,主要是為了博取老父的同情,好讓老父下決心為他雪此奇恥大辱——

董其昌見兒子果然瘦了許多,臉色更是灰敗,又是痛惜又是憤怒,命人趕緊去找華亭名醫柳八郎來為董祖常診治,一面在董祖常高士椅邊上的三足鼎杌坐下,拉著兒子的手,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問:「到底出了何事,怎麼這般模樣,是誰打得你?」

董祖常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不顧自己是抬著回來的理應奄奄一息,大聲道:「就是那山陰張原,張汝霖的族孫,就是他領著一群婢僕毆打兒子,父親定要為兒做主啊,不然兒子死不瞑目。」

董祖常說話狗屁不通,好像他就快死了這是他臨終遺言一般。

年初董祖常從山陰看燈景回來,說是被張肅之的族孫踢了一腳,腰脅一塊烏青,董其昌看到了心疼無比,但問明情況,實是自己兒子有些無禮在先,當然,董其昌認為張原小子打人更是可惡,在他看來,自己兒子即便有錯,那也是小錯,完全可以原諒,而且他董其昌自己不會管教兒子嗎,豈容外人管教,不過看在張肅之顏面上,只得忍了這口怨氣,還寫了信去致歉,原想這事也就算了,也沒想著要刻意去報復,不料今日兒子又被那張原打了,還打成了重傷,董其昌的惱怒可想而知,暗悔自己當日軟弱了,怎能向張汝霖致歉,當時就應該嚴究張原打人之過,現在他董氏退讓一步,他張氏反而得寸進尺,竟把他兒子打成這樣!

「常兒,莫要動怒傷了身體,慢慢說,為父定會為你做主,你且說張原為何會趕到杭州去行兇?」董其昌壓抑著怒火問。

董祖常道:「本月初五,兒子剛從凈慈寺出來準備去學堂聽講,正遇張原主僕數人,其中還有織造署的人,都是張原一夥的,兒子得父親教誨,要息事寧人,本不想惹他,張原卻認出陳明,要捉拿陳明,兒子據理力爭,被他仗著人多勢眾毆打兒子,陳明也被抓去了,據說是押送去了杭州府衙——」

「且慢,」董其昌問:「張原認出陳明,這是何意?」

董祖常道:「父親不知道嗎,張原有個姐姐就嫁給了青浦陸氏,張原毆打兒子,抓走陳明,是為他姐夫出氣啊。」

董其昌大怒,陸氏奴僕陳明叛逃到了他董氏門下他是知道的,陳明是因為妻子被陸氏子姦汙,這才叛逃的,他董氏收留的叛奴也不止陳明一個,所以董其昌並不在意,這些俗事他平時也不怎麼管,幾個兒子處事都頗精明得當,無須他多操心,他並不知道青浦陸氏是山陰張氏的姻親,兒子董祖常此前也沒告訴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董其昌拍著高士椅的扶手怒叫,問董祖常:「那你就這樣回來了?你是生員功名,他打了你,你不會去狀告他嗎,而且陳明又不是他張家的奴僕,張原如何能抓陳明,豈有此理,祖常,你怎麼這般懦弱!」董其昌怒兒子不爭啊,覺得兒子實在是太良善了。

董祖常道:「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張原有杭州織造署鐘太監撐腰,連那黃汝亨都護著張原,指責孩兒,以勢相壓,孩兒如何敢爭。」

董其昌氣得雙手直顫,說不出話來了,他董其昌的兒子在杭州被欺凌毆打,竟無人仗義相助嗎?他在家賦閑幾年,杭州官吏就都不把他董其昌放在眼裡了嗎?

華亭名醫柳八郎趕來了,為董祖常號脈診治,說不礙事,只是要靜心將息,莫要引動心火,煎服三帖葯就能痊癒,當下寫了一個藥方,受了診金,告辭而出。

董祖常道:「父親,兒子心頭這口惡氣不出,這病也好不了,父親——」

董其昌道:「你好生養傷便是,此事自有老父為你做主。」

董其昌的長子董祖源聞訊趕來了,董祖源之妻是前首輔申時行的外甥女,舉人功名,聽說二弟在杭州被毆成重傷,極是憤怒,對父親董其昌道:「父親,此事傳揚出去對我董氏家族極為不利,長生橋那片地我董氏已買下,可那些刁民就是不肯遷居,致我宅第難建,若知道二弟被人打了,我董氏還奈何不得,那以後我董氏子弟還如何在華亭立足,抗租的佃戶也會層出不窮,以前與我董氏有隙的人家也會以為我董氏失勢可欺,將訴訟逼門了。」

董其昌冷著臉道:「決不會輕饒那個張原的,李廷機現在已不是閣臣了,張肅之還欺不到我頭上。」

李廷機是福建人,萬曆十一年癸未科會元、殿試榜眼,是張汝霖的座師,又與張汝霖的岳父朱賡關係密切,萬曆三十五年入閣參政,被認為是同屬朱賡的浙黨,朱賡去世後,李廷機遭言官彈劾,憤而上疏乞休,皇帝下詔勉留,但東林一黨的言官認為李廷機辭官是惺惺作態,數十人交章攻訐,李廷機是極好顏面的人,向皇帝辭官不成,乾脆就從官署搬到荒廟去住,接連五年上了一百多道辭呈,去年初才得以致仕歸鄉,所謂的浙黨也就一蹶不振了——

作畫已沒有心緒,董其昌不去畫禪室,來到玄賞齋的菊園踱步散心,思謀如何為兒子伸冤,杭州知府殷廷樞與他有些交情,先派人持他書帖去杭州把陳明要回來,黃汝亨那邊也要寫信去問問,他讓兒子拜在黃汝亨門下讀書,卻讓人給打了,黃汝亨不為他兒子做主還幫著張原,是何道理?他知道黃汝亨與張汝霖交情極好,但這樣明著欺負他董其昌的兒子,毋乃欺人太甚?

九月十六日,董其昌在玄賞齋寫了十餘封書信,像杭州三司長官這樣的重要官員他都派專人送信去,他得知張原已經是童生,明年將參加道試,所以更特意給浙江提學王編寫了一封信,詆毀張原人品,委婉地表示希望王提學明年道試時將張原黜落,美其名曰這是對張原的磨礪,年少有才、科舉太順利容易狂妄——

九月十七,去杭州送信的幾個家僕出發了,董其昌坐等回覆,他相信自己的聲望不是張肅之能比的,此番定要嚴懲張原,至少要讓張原明年補不了生員。

信使派出去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董其昌收到焦竑和黃汝亨的來信,展信一看,目瞪口呆,急命婢女喚董祖常來玄賞齋,劈頭就問:「宗翼善未與你一道回華亭嗎?」

董祖常道:「兒子那日回來的倉促,沒看到他,估計過些時日他自己就會回來的,宗翼善的父母還在我們董府,怕他逃到哪裡去!」

董其昌沉著臉將焦竑和黃汝亨的信丟給兒子看,董祖常一看,大叫起來:「這定是張原的陰謀,這定是張原的陰謀!」

董其昌徐徐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董祖常心知瞞不過去,低聲道:「宗翼善也不知怎麼就認識了張原,張原就利用宗翼善來羞辱孩兒——」

「這麼說焦竑、黃汝亨都知道宗翼善為你代考秀才之事了!」董其昌氣得手腳冰冷。

董祖常心虛道:「代考的事宗翼善不敢說出去吧,黃汝亨只知道我在草堂的習作是宗翼善代筆的。」

董其昌癱坐在醉翁椅上,連連搖頭,他原本還指望宗翼善為董祖常代考鄉試,他會先安排宗翼善去南京貢院當差,到時董祖常去應考,宗翼善可暗中與董祖常來個移花接木,可現在這一鬧,名聲壞了,兒子董祖常的前程算是廢了——

董祖常道:「父親,那張原是處心積慮要害孩兒啊,焦太史收宗翼善為弟子也一定是張原慫恿——」

「趕緊派人去把那幾個送信的奴僕給追回來!」

董其昌突然急叫起來,他在寫給浙江三司使的信里還竭力給兒子美言,現在鬧出功課代筆,就算宗翼善不敢說出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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