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柳絮飛來片片紅

一眼望去,都是涌動的人頭,自山腳往龍山城隍廟方向緩緩流去,有的遊人自己也提著小小的羊角燈,這時只有挑得高高的,好似陷在茫茫人海尋求搭救似的——

張原和穆真真被人潮裹挾著,幾乎站不住腳,只有隨人流往山上而去,想必商澹然她們也是這樣,這讓張原有些擔心,澹然還有景蘭、景徽兩個小孩子,雖說有好幾個婢僕跟著,商周德也應該是與她們在一起,但人實在太多,雜亂不堪,若再被衝散那可糟糕——

又想:「澹然她們會不會先閃到一邊了?嗯,很有可能,澹然不會湊熱鬧往山上擠的。」便扭頭對身後的穆真真道:「真真,我們先不上山,再找找商小姐她們。」

張原站住了腳,後面的人不肯收腳,推著穆真真擠住張原繼續向上,穆真真前胸緊貼張原後背,後面也被人推著擠著,臊得不行,聽到張原的話,便奮力擠出人群外,躍上沿山磴道邊緣的斜坡上——

張原也勉強擠了出來,抓住穆真真的手借力也跳上磴道左側的斜坡,說道:「真真你往上仔細看看,有沒有商小姐她們?」

穆真真凝目細看,人頭濟濟,光影明暗,哪裡辨得出誰是誰,搖頭道:「少爺,看不清的。」

張原道:「那就算了,我們在這等一會兒,等這一窩蜂上去之後,人流就會緩下來的——這些人也真是,好像山上有什麼寶貝揀,晚了就沒有似的。」

穆真真笑道:「都這樣呢,要搶先。」

在二人身後有一株樹葉落盡的苦楝樹,斜出的矮枝上懸著一盞紅紙荷花燈,張原伸手想把這盞燈摘下來,踮腳伸手兩次沒夠著,穆真真道:「少爺要這燈嗎。」一伸手就摘下來了,遞給張原。

張原道:「真真箇頭比我高不少啊。」

「沒有沒有。」穆真真趕緊否認道:「婢子只是,只是手長。」

「手長。」張原笑了起來,提著荷花燈,立在磴道斜坡上看不斷往山上涌去的人群,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挨挨擠擠,頭不得顧,踵不得旋,裹挾隨勢,不能自主——

這些遊人見一個少年公子與一個墮民少女站在磴道邊,也有些奇怪,便有人高聲問:「少年,挑燈看什麼?」

張原笑嘻嘻道:「看人。」

鬨笑聲一片。

元宵燈會,既看燈又看人,張原看到有個年輕白皙的婦人被後面一個無賴子擠住趁勢輕薄,嗅肩呵臉,下面那手怕是少不了要撫腰捏臀,那婦人面紅耳赤,聲張不得,這小戶人家婦女沒有婢僕跟隨,難免要吃點虧。

穆真真也看到了,想到自己方才胸脯緊擠在少爺後背上,臉就一陣陣發燙,卻見少爺把一塊鴿卵大小的石頭遞給她,說道:「真真,我打不準,你給那無賴子腦袋來一下。」

穆真真「嗯」的一聲,接過石頭,也不用瞄準,隨手就擲過去,正中那無賴子後腦勺,那無賴子「啊」的一聲大叫,也顧不得調戲身前的婦女了,腦袋都起包了,揉著腦袋叫道:「誰打我?」以為是身後那個漢子見他輕薄婦人來打抱不平,怒道:「關你何事,又不是你家娘子,你憑什麼打爺爺——」橫肘就撞那漢子心窩。

那漢子早已瞧不過眼,漢子有兩個同伴,當下揪住那無賴子狠揍一頓,人群一時大亂,好在上山大勢不可阻擋,不一會兒就又人潮湧動,早不知把那無賴子推到哪裡去了。

張原顧而樂之,誇讚穆真真打得准,又等了半刻時,上山人流終於見緩,張原跳下磴道,來山下尋找商澹然,果然看到商周德兄妹還有景蘭、景徽姐妹一行十個人在山腳邊一株大松樹下,只走失了武陵。

商周德笑道:「介子,我還以為你被挾持到山上去了。」

張原笑道:「是被裹挾上去了,半路上逃回來的。」

商澹然含笑道:「這人真是太多了,發一聲喊就往上面沖,我們趕緊退在一邊。」

小景徽是很想上山了,說道:「張公子哥哥,現在人不多了,我們可以上山去了嗎?」

張原道:「差不多了吧,想要等到沒人是不可能的。」

幾個商氏婢僕前前後後圍繞,一行人往城隍廟而去,武陵就不管了,那麼大的人了,龍山武陵也熟得很,丟不了。

上到城隍廟,那老廟祝卻在廟門前賣酒,還把城隍廟左邊數楹空樓租給兩個喇唬,也不知在搞什麼鬼名堂。

張原和商澹然一路上都仔細看燈,從山腳至城隍廟門,並沒看到那六盞野趣天然的竹燈。

正這時,忽見山下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嚷道:

「縣尊大人來了。」

「府尊大人也來了。」

「按察司張分守大人也到了。」

「那位戴進賢冠,穿蟒服,系玉帶的大老爺是哪位?」

「便是杭州織造局鐘太監了,沒鬍子呢。」

……

杭州織造太監鍾本華在按察使張其廉、紹興知府徐時進、山陰縣令侯之翰,還有張汝霖、王思任等本地鄉紳、名士數十人的陪同下乘車來到龍山山口,忠心耿耿的馮虎一視同仁,提著大燈籠攔住去路,大聲道:「禁車馬,禁煙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喝道行辟人。」

張汝霖坐在肩輿上,喝道:「馮虎,你幹什麼,趕緊讓開!」

馮虎高舉燈籠哈腰道:「大老爺,幾位公子吩咐了的,車馬輿轎不得到龍山下,怕擠不過來。」

豪華馬車裡的鐘太監探頭出來一看,燈籠上的字他都認得,笑道:「遵他,遵他,自咱家遵他起。」帶頭下了馬車,張其廉、徐時進、侯之翰,還有張汝霖、王思任等十幾位紹興鄉紳名流也紛紛下車下轎——

那鐘太監三十多歲,白面削肩,蟒袍玉帶,行步之間,偶露天青色里襯和淡紅內衣,顏色鮮艷,內外掩映,煞是好看,鐘太監往山上一看,驚喜道:「熱鬧得好,這樣的燈景,咱家還真是第一次見,妙!妙!」站在山下看個不休,連聲讚歎。

按察使張其廉笑著向張汝霖拱拱手,其意不言自明,得到鐘太監誇獎,那麼山陰張氏操持的這次元宵燈會就算大功告成了,他張其廉也有面子。

張其廉道:「鍾公公,下官在龍山之巔星宿閣已備下酒宴,請鍾公公上山飲酒觀燈,這燈景從山下往上看是一個樣,從山頂往下看又是另一個樣,公公請。」

十餘人差役在前,兩個隨從左右扶掖鐘太監,鐘太監擺手道:「不必相扶,咱家上得了這山。」興緻勃勃,沿磴道而上,一路看燈,遇到有字畫的燈面就要駐足觀賞,評點幾句,雖然說得雲里霧裡,但有人奉承,自是感覺極好,以為自己大有才華,乃是雅人騷客。

過城隍廟、上蓬萊崗,再到星宿閣,星宿閣閣頂高聳,為龍山增高了兩丈,鐘太監、張其廉一行數十人來到龍山之巔,看山巔至山腳的燈火,真如星河自九天垂落,這星河還流到山陰城去了,山陰城窮檐曲巷,無處不燈,再往遠處看,府河東岸的會稽城也是不夜城,這不但是星河倒掛,簡直是諸天星辰都倒映了下來,喜得鐘太監連聲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才能萬民同樂。」

張其廉等人自是附和聲一片。

欣賞了燈景,入星宿閣赴宴,閣中可容十餘席,本來可以安排兩人一席,但鐘太監卻喜團團坐一桌,所以張其廉預先讓人安排了三張大圓桌,鐘太監這一桌最大,可坐十餘人,同席的是張其廉等主要官員和山陰、會稽兩地最著名的幾個鄉紳和名士,鐘太監是首座。

鐘太監見席上有河豚這道菜,便指點道:「食河豚卻未當時,豈不聞蘇東坡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首詩嗎,食河豚還得二月春暖方好。」

張其廉誇讚道:「鍾公公博學多聞,連幾百年前宋朝人的詩都信口道來,下官佩服,待二月春暖,下官在杭州專設河豚席宴請公公。」

酒過三巡,鐘太監見在座官紳有些拘束,言語寡淡不熱鬧,便提出要行一個酒令,讓張其廉出酒令,張其廉道:「肅翁是方家,請肅翁出令吧。」

張汝霖便出了一個酒令叫「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詩詞中要嵌有「飛、紅」二字,或者帶有飛紅之意皆可。

一個女伎在閣外環廊上敲羯鼓,座上人執一枝梅花傳遞,梅花傳遞到誰手裡恰逢鼓聲停了,那麼這個人便要說出「飛花」詩句來,否則罰酒。

張其廉心想這一定要鐘太監先說,否則一些熟知的詩句被說完了,輪到鐘太監時沒得說了,太監心眼小,喜怒無常,說不定一下子就惱了,那豈不白奉承一場,趕緊吩咐一個隨從幾句,那隨從領命出閣去了。

一通羯鼓停下,那枝梅花正傳到鐘太監手裡,鐘太監脫口道:「柳絮飛來片片紅。」嗯,有飛有紅,豈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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