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冉盛帶著獨臂荊奴衝風冒雪從遼西來到鄴城,拜見兄嫂,就在鄴城與兄嫂一家還有宗之一起守歲過新年,得知宗之和潤兒俱已訂婚、婚期在明年十月間,冉盛並未情緒激動,當年的純樸少年現在已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堅忍武將,冉盛只是問王珣此人品貌如何,是潤兒良配否?得知王珣並無江左名門子弟服散縱酒的惡習,冉盛點點頭,說道:「到時我會備兩份厚禮,請阿兄、阿嫂回去時代我送上,就說高句麗人常有侵犯遼西之心,小盛實不能久離職守,請丁少主母見諒。」
陳操之知冉盛心事,若親眼看著潤兒出嫁只怕是心如刀割,所以也就未多說,那獨臂荊奴卻是有些著急,冉盛新年已經是二十四歲了,卻還是孤身一人,即便沒有合適的妻室,先納兩房妾侍生兒育女也好啊,荊奴請陳操之勸勸冉盛——
未等陳操之開口,冉盛笑道:「阿兄放心,我總不會孤獨終身的,怎麼也要傳宗接代。」說罷便岔開話題,說及高句麗欲與幽州聯兵攻扶余的事,高句麗先藩屬於燕,有王子在鄴城為質,晉兵攻鄴時卻是高句麗質子為首率先打開城門投降,所以說這些小藩國都是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不值得信任,只可壓制,不能縱容——
陳操之知道冉盛很想對扶余動兵,因為扶余收容了慕容沖,但陳操之暫不想對扶余用兵,扶余是遣使表示稱藩於晉的,陳操之的目標是代國,鮮卑拓跋氏才是中原的威脅,必須予以沉重打擊,讓拓跋氏不敢南下,只有北上與丁零國爭地盤,丁零族與鮮卑拓跋爭鬥,可保河北中原百年安寧,劉牢之現在正操練一萬重騎兵,另有新募的一萬五千步卒,待這些步騎形成強大戰鬥力後就是越過長城向拓跋氏進攻的時機,不求滅代,要趕著拓跋氏向北逃跑——
冉盛聽了陳操之的計畫,點頭道:「弟自然以阿兄馬首是瞻。」
……
寧康二年三月上旬,郗超攜妻周馬頭來到鄴城,去年陳操之向朝廷舉薦郗超為鄴郡太守,尚書令王彪之、中領軍謝安、中書令王坦之都不願意郗超再居權力中樞,便接受陳操之的舉薦,委任郗超為鄴郡太守——
陳操之率屬吏迎接郗超,寒暄後便道:「嘉賓兄,你此番北上可不是優遊無事做清官的,要與弟一道殫精竭慮干一番大事。」
郗超自入河北,即感氣象不同,陳操之治理的冀州有著勃勃生機,慨然道:「但憑子重吩咐,甘為前驅。」
當夜,陳操之與郗超抵足長談,陳操之把自己的設想一一道來,他要在冀州推行田賦改革,當年慕容評亂政,百姓為逃避重稅,紛紛逃離家園,淪為流民,或百室合戶、千丁共籍,而五年前的晉燕之戰,也讓河北喪失了大量勞力,以至於田園荒蕪,陳操之欲推行均田制,讓流民安定下來,開墾荒田,使其成為官府可以控制的人口,這樣可以遏制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讓農民擺脫世家豪強的控制,陳操之還要取消士族蔭戶制,自刺史以下,一律納稅,只有在役的兵戶免稅——
郗超對陳操之的田賦新政深感震驚,這要是在江東,勢必引起世家大族激烈的反對,陳操之將引火燒身,成眾矢之的,但陳操之所說的土地兼并的危害,以郗超的識見,當然是知道這是很有道理的,陳操之這是為百年大計,與江東相比,在河北推行田賦新政阻力會小得多,因為河北的世家大族與東晉皇室沒有什麼聯繫,無法向朝廷施加壓力來抗拒陳操之的新政,而且陳操之鎮守冀州近四年,深得民眾擁護,河北的豪強也無力與陳操之對抗,陳操之推行田賦新政是可行的——
此後數日,陳操之與郗超召集長史崔逞等一干文吏共議田賦新政,崔逞是清河大族,當然對新政表示不滿,陳操之便退讓一步,允許世家大族保留蔭戶,這些蔭戶可以不服徭役,但必須以錢帛代替——
崔逞聯結盧氏、王氏、薛氏與陳操之幾番交鋒,察知陳操之態度堅決,終於無奈同意施行田賦新政,自寧康二年五月起實施,廣大民眾自然是歡欣鼓舞,因為與以前相比,這種田賦制農戶的負擔要輕一些,而對官府來說,納稅的編戶多了,雖然每戶稅賦略減,但總體賦稅收入卻是在增加,這增加的部分其實是豪族大戶忍痛讓出的利益,當然,陳操之對那些世家大族也妥為安撫,徵辟其子弟為官,冀州新政得以順利進行,在均田制推行的同時,陳操之命各郡縣重新設立鄉正和里長,以便管轄在籍人口——
也是這一年,不甘寂寞的苻堅開始西征,既然晉強大,秦暫時無力與晉爭霸中原,那麼便向西北擴張,苻堅任命重臣呂婆樓之子呂光為驃騎將軍、都督西討諸軍事,領兵五萬征討西域諸國——
王猛對此不以為然,西域諸國如龜茲、大宛對關隴並無威脅,勞師遠征即便獲勝,對秦國也無大利,王猛建議苻堅以匈奴劉衛辰為嚮導進攻代國,但苻堅不聽,認為應該留著代國共抗強晉——
陳操之獲知氐秦西征,也是聽之任之,他的長遠戰略是,就算王猛病逝,只要氐秦不亂,他就不會進攻氐秦,畢竟苻堅用王猛之策,推行漢人制度,關中與中原禮制無異,所以沒有必要急著滅秦,有氐秦在,關隴諸胡與劉衛辰的匈奴基本安定,一旦氐秦被滅,諸胡四散,反而戰端頻起,邊境無寧日——
……
春去秋來,金風颯颯,冀州新政頗見成效,郗超的精明機智,崔逞等人不是對手,有郗超相助,陳操之對冀州的控制得到了加強,八月下旬,陳操之攜妻兒還有宗之等人啟程南歸,宗之的親迎之期是十月初二,而陳操之也必須就冀州新政回朝廷述職——
小嬋誠然有宜子之相,七月初十又舉一男,陳操之大喜,為兒子取小名鄴生,本來是要取名季直的,但謝道韞去年七月便有了身孕,五月初應以分娩,路途遠隔,尚不知母子平安否,杜子恭曾說謝道韞將育有一子二女,女為長,若謝道韞生的是兒子那就是鄴生的阿兄——
陳操之這次回江東,命軍士解送八百萬錢、一萬匹絹、八萬斛麥作為冀州賦稅進獻給朝廷,以顯示冀州田賦新政的成果,希望爭取朝廷對他新政的支持。
九月二十七日,陳操之與侄兒陳宗之及家眷在京口登岸,晉陵內史刁彝前來迎接,當晚就在晉陵刁氏莊園歇息,次日一早啟程入京,宗之婚期已近,不能再耽擱,車隊出門不遠,卻見幾個莊客揪著一個少年人往這邊來,見到陳操之的車馬,那一夥莊客不敢衝撞,揪著那少年立在一邊,要等車隊過去後再上路——
陳操之騎在馬上,見那少年晃動兩膀要掙脫,兩個反綁他雙臂的大漢差點擒他不住,這少年雖被反縛,卻無懼色,咬牙切齒,一臉憤恨——
陳操之駐馬問:「這少年犯了何事?」
為首的莊客知陳操之是貴官,不敢怠慢,答道:「欠我家主人賭債三萬錢,卻不償還——」
少年叫道:「我何時說過不還!」
另一莊客冷笑道:「你一樵漁販履的窮小子,三萬錢還到白頭也還不清!」
少年怒道:「刁氏想霸佔我的十畝好田,引誘我賭博——」
便有莊客劈頭蓋臉揍那少年,一邊打一邊罵:「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陳操之喝道:「住手!」問那少年:「你姓甚名誰?」
那少年額角滴血糊了右眼,卻不能伸手去抹,答道:「姓劉名裕,小字寄奴。」
陳操之墨眉一挑,心道:「劉裕劉寄奴,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便對那一夥刁氏莊客道:「將劉寄奴放了。」
莊客卻不從命,為首者躬身道:「好教貴客得知,這劉寄奴欠我莊上三萬錢,而且此人是個無賴潑貨,一放了他就逃得沒影了。」
陳操之淡淡道:「三萬錢嗎,我代他償。」命黃小統取兩斤金給那為首莊客。
那莊客捧著兩斤金不知所措,陳操之喝道:「還不放人!」
那幾個莊客一驚,被那少年掙脫,少年拜倒在陳操之馬下,仰頭問:「敢問貴人尊姓大名?」
陳操之道:「莫要多問,回去好生過日子,遠離賭博。」徑自策馬隨車隊緩緩而去。
黃小統回頭看,那少年已經大步往東而去,便對陳操之道:「陳刺史,這等賭徒何必費三萬錢贖他!」
陳操之斜了黃小統一眼,黃小統自感多嘴,低頭噤聲。
陳操之心道:「這個劉裕可是門閥政治的終結者啊,此人得志後,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手段果決而殘忍,劉裕也是以軍功晉陞高位的,先是在鎮壓孫恩起義中嶄露頭角,再是平定桓玄之亂立大功,掌握了北府的領導權,北伐後秦建功,便急著回江東篡位自立——但如今時事已非,不會有孫恩之亂,也就沒有桓玄的謀逆,劉裕難有憑軍功晉陞的機會,我也絕不容他改朝換代。」
……
至建康,方知謝道韞果然於五月十五生下一子,短短三月間,西樓陳氏添雙丁,家族興旺之象也。
陳宗之與張氏女郎的婚禮雖不如當年陳操之雙娶陸、謝二女那般隆重,但也是建康一大喜事,陳宗之俊美不遜於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