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並不知陳操之方才在舊居寢室里的驚險遭遇,他立在院中,仰望夜空明月,對陳操之道:「再過兩日便是中秋節了,北地秋風起、江東鱸魚肥,不知何時能命駕歸鄉?」
陳郡謝氏的人總有一種隱逸之氣,他們願意施展才華、博取功名,但更願意功成身退、歸隱山林,施展才華、博取功名是為了家族使命和內心的高傲,功成身退、歸隱山林是靈魂對山水田園的嚮往——
陳操之回頭看了看卧室,不聞動靜,便走下院中,笑道:「幼度反認他鄉是故鄉了,陳郡陽夏才是謝氏祖居地,今已收復,幼度沒有重歸陽夏之念想嗎?」
「反認他鄉是故鄉。」謝玄低誦兩遍,也笑道:「我是南人了,對陳郡陽夏沒什麼念想,這人生如逆旅,總不能世世代代株守一地吧,郡望堂號只是家族的印記而已,如今,我更願意居江東。」
陳操之道:「只怕不能如你願,燕境州郡眾多,必要名門才俊鎮守,幼度何能置身其外。」
平定了鮮卑燕,中原之地盡復,東晉原先設立的那些僑州郡都要撤消,兗州、徐州、豫州、司州、冀州、青州、并州這些大州都需要刺史坐鎮,當然,這些州郡長吏的任命必須以原任的漢族官吏為主,這樣既可得到這些漢人大族的支持,又能迅速穩定局勢,但江左士族也必定有大批人員進入原燕境當政,這是桓溫擴張自己勢力的大好時機,而晉室和王、謝諸族也必須力爭——
謝玄點點頭,低聲道:「此番北伐,天時地利人和掌握得太好了,是以勢如破竹,短短半年,直取鄴都,大功初成,但只恐蕭牆之內,更有禍端。」
桓溫挾滅燕的大功,回江東自然是要求九錫甚至逼晉室禪位,這與願意保持現狀的江左士族必定會起利益衝突,波譎雲詭,兇險難測,比之北伐更難預料——
陳操之道:「幼度所慮極是,我等自當相互扶持、攜手共進。」
謝玄一笑,握住陳操之的手說道:「這個是當然,你我既是好友,又是姻親,自當榮辱與共,還有何話說。」言罷,又道:「夜已深,我們回樂安王府歇息吧,明日還有接受慕容暐投降的典禮。」
北府將領大都住在樂安王慕容臧府上,慕容臧死於山賊之手,這一府錢帛女眷自然任人取用,晉軍雖然號令嚴明,不許侵略百姓、淫辱婦女,但北府諸將既然住進了樂安王府,選幾個鮮卑美妾來佐酒侍寢自然不在話下,不然何以體現戰勝者的雄武和暢快,晉軍將士浴血苦戰,固然是要光復故國,但錢帛女子更能激發其熱血,這幾日,田洛、魏乾、檀玄等西府、北府將領都帶著軍士去接收查封那些逃亡的鮮卑貴族的府第、莊園、錢帛美女是多多益善,當然,陳操之並未急著略取錢帛美女,他所謀者大——
陳操之道:「我今夜就住這裡了,那邊太喧鬧。」
謝玄也未多說,就帶著一眾扈衛打馬離去,留下陳操之、黃小統等二十餘人在這冰井台。
十七歲的黃小統現在是陳操之的親衛隊長,有九品軍銜,聽陳操之說要住在這裡,便命幾個親衛速回樂安王府取被褥來,陳操之喚來兩個勇健扈從跟著,再去那間卧室,這鮮卑公主可不是只會針線女紅、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少女,方才他真是大意了,竟沒想到這房裡還會有人,差點遇險——
……
陳操之與謝玄在院中低語時,那腦門挨了一銅瓶的胭脂武士薩奴兒醒過來了,只覺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一聲,即被一隻溫潤的手捂住嘴,聽到清河公主的聲音在她耳邊道:「不要出聲——奴兒,你不要緊吧?」
薩奴兒眼珠子轉動,發現自己置身錦榻上,腦袋擱在公主結實渾圓的大腿上,想起被擊暈的那一幕,忍了疼痛,也壓低聲音道:「還好,這是在哪,我們逃脫了嗎?」說著,坐起身來,一摸腦袋,紅巾裹著的腦門靠左邊腫起一個大包,痛得直冒冷汗——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輕嘆一聲:「還在原處呢,那些人就在外面,我們能逃到哪裡去!」
薩奴兒聽到院中的動靜,忙道:「方才那人打傷了我,怎麼沒把我們抓起來?」
慕容欽忱先前見陳操之對衛兵說是打翻了一個銅瓶,在幫她掩飾,心裡隱隱期待,這時道:「誰知道呢,說不定要狠狠折磨我二人。」
薩奴兒疼痛稍緩,回過神來了,記得她挺刀撲出準備劫持那個入室晉人時公主突然叫了一聲「不要傷他」,這才害得她一愣神反被那晉人所傷,便問公主何故?
慕容欽忱支吾道:「傷了他有何用,院中幾十個晉軍士兵呢——來,奴兒頭還疼嗎,我給你揉揉——」
「揉不得。」薩奴兒趕緊攔住,昏暗中見公主雙眸璨璨如星、分外明亮,不由得心下一動,問:「公主,方才那人是誰,公主認得他?」
慕容欽忱略一遲疑,薩奴兒便道:「我知道了,他是陳操之!」
前兩日在龍崗寺後山竹林精舍,薩奴兒見過陳操之一面,作為胭脂武士的一員,她豈會不知清河公主與陳操之之間的糾葛,公主對陳操之沒做她的駙馬是惱羞成怒,沒事讓人背塊厚木板在前面逃跑,厚木板上大書「陳操之」三字,公主騎馬追趕,引弓射那木板「陳操之」出氣。不料真人在此,公主卻不肯她傷害陳操之,反害得她被陳操之打暈過去,薩奴兒不免有些怨尤,不過驚懼之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這個陳操之應該不會傷害公主殿下吧,陳操之會網開一面,放公主逃跑嗎?
慕容欽忱見薩奴兒叫出陳操之的名字,頓時雙頰如火,頗覺羞恥,期期艾艾解釋道:「傷了他沒用啊,你能劫持一個晉軍大將出城嗎,這不可能。」
薩奴兒見公主難為情的模樣,心道:「殿下的心還在那個陳操之身上呢,往日說恨陳操之,那都是假的,可陳操之哪裡有鳳凰美呢,而且現在陳操之是領兵來滅燕的,和兩年前來鄴都那可是完全兩樣啊。」便道:「公主不用多說,奴兒明白了。」
慕容欽忱聽薩奴兒說明白了,更覺羞愧,不知為何,幽幽嘆了口氣,這時聽到腳步聲又到了房前,門被推開,陳操之來了——
陳操之進到室內,那片月光已從小案移開,鋪在地上橫斜一大片,卧室內比方才還明亮幾分,但見床榻錦幔低垂,微微搖顫,想必清河公主與那個兇悍的侍女都躲到床上去了,害怕就往床上躲,這實在是可笑——
陳操之離床五步,說道:「出來。」半晌沒動靜,又道:「能躲到幾時?」
錦帳豁然一分,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跳了出來,氣咻咻怒視陳操之——
兩名親衛瞬間踏前一步,擋在陳操之面前,腰刀出鞘——
慕容欽忱雪白的左衽袍沾染著泥污和苔蘚,天鵝般的脖頸依然高高昂起,冷笑道:「陳操之,你好威風啊,帶著衛兵來抓我是嗎?你為什麼不自己親手來抓,你是不是怕我?若是單打獨鬥,我一女子亦能勝你。」
陳操之微微一笑,示意兩位扈從退後,說道:「殿下莫要激我,君子鬥智不鬥勇,與女子斗勇,我何人哉!」
慕容欽忱「哼」了一聲,問:「你待如何?」已是白齒嚙唇,色厲內荏。
陳操之看了看錦榻,問:「還有一個呢,傷重否?」
薩奴兒也從榻上下來,捂著腦袋,恨恨地瞪著陳操之。
陳操之道:「先把兵器交出來。」
慕容欽忱挑釁道:「怎麼,你怕了,你這般膽小如鼠嗎?」
陳操之並不動怒,說道:「你二人是我的俘虜,自然要繳掉兵器。」
慕容欽忱聽陳操之這麼說,雖然惱怒,臉卻紅了起來,鮮卑人部族之間爭戰,敗者的牛羊子女盡歸勝者所有,要奉勝者為主人,只要主人看上那就是主人的姬妾——
那把小金刀已被慕容欽忱拾起重新插回裙內腿邊,這時如何好露出大腿繳械,又羞又怒道:「你殺了我好了,你和那個疤面人一樣是無恥之徒。」
一邊的薩奴兒突然「砰」的一聲雙膝跪下,哀求道:「陳洗馬,請你放過我們公主,當初陳洗民在鄴城,我們鳳凰殿下、公主殿下都待陳洗馬很好,陳洗馬忘了嗎?求陳洗馬網開一面,放我們公主出城,薩奴兒冒犯了陳洗馬,任憑處置。」
陳操之看著眼前這個跪得筆直的胭脂武士,對慕容沖很有些佩服,那隊胭脂武士為保護慕容衝出逃,先是裸身誘敵,再是盡數死節,讓人肅然起敬啊。
薩奴兒見陳操之似乎意有所動,趕緊又道:「我們公主對陳洗馬的情意陳洗馬想必也是知道的,別的不說,就是方才奴兒想挾持陳洗馬,公主也是不肯,怕傷了陳洗馬,寧願奴兒被打暈——薩奴兒並無怨言,因為薩奴兒也是這樣,為了心愛的男子,薩奴兒可以不顧一切。」
薩奴兒說這些時,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在一邊羞得粉面通紅,急得跺腳:「奴兒不要說,奴兒不許說——」
陳操之也有點尷尬,清咳一聲,問:「你二人從宮裡跑出來意欲何為?」
薩奴兒忽問:「陳洗馬可知我主人中山王殿下的下落,是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