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命黃小統將焦尾琴呈上,謝道韞甚是歡喜,說道:「過兩日,待我上弦、正音之後,再請子重來聽琴。」
謝道韞稱呼子重習慣了,陳操之也未再糾正,微笑道:「過兩日,就應該是在我陳氏東園彈琴了吧。」
謝道韞臉色一紅,垂眼看著陳操之白絹單襦的下擺,唇邊勾笑,低聲道:「還早呢——」
陳操之道:「如隔三秋嗎?」
夕陽斜照在廊外小池上,波光瀲灧,荷蓋青黃,池畔垂柳輕拂,兩個人在聽雨長廊上一邊漫步一邊說話,謝道韞告訴陳操之,謝玄三月初九完婚後即與其妻桓氏一起回了荊州,上月有書信到,說八月初一定會趕回來——
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謝韶過來請陳操之去用晚餐,陳操之辭以他四伯父還等著他回去用餐,便帶著黃小統回秦淮河畔陳宅。卻見顧愷之、劉尚值、孔汪三人已在廳上等他多時了,當即一起飲酒夜宴,老族長陳咸不耐久坐,小飲了兩杯京口酒,囑咐陳尚、陳操之兄弟好生待客,便先入內休息了,免得小輩拘束,那顧愷之不待筵席散,就開始吟詩,劉尚值擊節讚歎,孔汪持重,微笑傾聽,陳操之則說些兩淮風物和趣事,友人重聚,極是開懷——
來福進來稟道:「小郎君,陸府管事板栗等候多時了。」
劉尚值笑道:「子重今日去了謝府,敢不去陸府乎?」
孔汪忙道:「子重請便,我等也該告辭了。」
顧愷之已有幾分酒意,對孔汪道:「德澤兄,我等自顧飲酒吟詩,子重自去拜見外舅,兩不耽誤。」
陳操之便笑著起身,對陳尚道:「三兄陪客,弟先去了。」
陳操之帶上黃小統,跟著板栗來到橫塘陸府拜見陸納,寒暄數語,便有一個兩尺高的小童蹣跚著進來,奶聲奶氣地喚陸納「爹爹」,正是一歲半的小道輔,廳前傳來陸夫人張文紈的笑語:「操之來了嗎——」
陳操之趕緊向陸夫人施禮,陸夫人打量著陳操之,說道:「操之奔波淮上,甚是辛苦啊,莫要過於積勞。」
陳操之躬身道:「是,多謝張姨關心。」命黃小統將蔡邕手書的五卷《魯詩》呈上,說明來歷後道:「——葳蕤好習漢隸,蔡中郎五卷《魯詩》就送給葳蕤臨摹吧。」心裡有些奇怪葳蕤怎麼沒隨陸夫人一起來?
陸納嗜碑帖如命,一翻看這蔡邕手書的《魯詩》便入神,陸夫人喚了他幾聲才醒悟,陸夫人道:「葳蕤想和操之說一會話呢。」
陸納端謹貞厲,嚴守禮儀,對男女婚前不能見面的這種三吳習俗也要遵守,這時聽妻子請求,又看看陳操之,便道:「那就隔簾說話吧。」
陸夫人笑了笑,對陳操之道:「葳蕤就在間壁,你去吧。」
陳操之向陸納夫婦施了一禮,跟著一個婢女來到左邊側廳,舉目一望,燈火高張,幾個婢女恭立一邊,見西側還有一門,垂著珠簾,便走過去,尚未走近,便聽到簾後陸葳蕤的聲音:「陳郎,我在這裡。」隨即珠簾一掀,陸葳蕤走了出來,雙眸凝視陳操之,盈盈含淚,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未出聲,她方才聽侍婢短鋤說陳郎君又黑又瘦,心裡極是牽掛,現在看到了,果然如此,不禁心裡有些難受——
陳操之柔聲道:「只是晒黑了一些而已,葳蕤不喜歡嗎?」
陸葳蕤綻起笑顏,輕聲道:「無論怎麼樣,都喜歡。」
側廳的婢女們這時都退到廊上去了,只余陳操之和陸葳蕤兩個人接膝對坐,兩個人說了一會話,陸葳蕤忽然閉嘴不言,面紅再三,欲語還休——
陳操之撫著她貼在膝蓋上的手背,問:「葳蕤想說什麼?」
陸葳蕤貝齒咬著下唇,「嚶嚶」道:「陳郎,那西邊的雙廊樓請留給我。」說罷,頭都抬不起來了。
陳操之迅即明白,陳宅東園有兩座雙廊樓,東西相向,西邊那座雙廊樓是去年二月葳蕤與他纏綿定情之處,葳蕤想必是從嫂子或者潤兒那裡得知這兩座雙廊樓將作為她和謝道韞的居所,她當然想要那西樓——
陳操之道:「好,就西樓。」
這時,那個不怕生人的小道輔又走到側廳來了,短鋤和另一個陸夫人的貼身侍婢緊緊跟著,小道輔走到陸葳蕤跟前,很乖地叫了一聲:「阿姐——」
短鋤笑嘻嘻教道:「道輔小郎君,這位是姐夫,乖,叫姐夫——」
小道韞看著陳操之,覺得悅目可親,果真就叫了一聲:「姐夫。」
短鋤和另一個婢女捂著嘴「咕咕」笑,陸葳蕤臉兒紅紅,又羞又喜——
陳操之摸了摸小道輔的粉嘟嘟的臉蛋,笑道:「道輔乖,姐夫送你一件小玩物。」從腰間帛魚袋摸出一隻小小的金鈴,輕輕一搖,就叮叮作響——
小道輔頓時眼睛一亮,接過小金鈴,握在手裡使勁晃動,握得太緊,鈴聲悶響,不如陳操之搖得清脆,搖著搖著,金鈴脫手甩了出去,一路滾著叮叮響,小道輔大樂,從此就丟金鈴玩了。
……
二十六日上午辰時,陳操之入台城太極殿覲見皇帝司馬昱,晉朝皇帝是半月一朝,指大集百官的朝會,平時只在太極殿東西二堂或者式乾殿接受尚書令、侍中、中書侍郎以及諸部尚書奏事,其他官吏是見不到皇帝的,有事則通過各部長吏轉奏,但陳操之一入台城,即有殿中監迎上前來說皇帝已有口諭,司州司馬陳操之一到,立刻覲見。
陳操之跟隨殿中監至太極殿西堂,尚書令王彪之、中領軍謝安、侍中高崧、吏部尚書陸納、中書侍郎郗超諸人都在,陳操之行禮後恭陪末座,向皇帝稟報了重建北府兵的經過,司馬昱是喜憂參半,六萬北府兵半年間招募成軍,這是長江下游強大的武力,其重要性已經超過了徐、兗二州刺史,但陳操之能不能掌握這支武力?即便掌握了這支武力又是否真正忠於晉室,這都是不能確定的事,若陳操之決心依附桓溫,那晉室就無望矣——
皇帝司馬昱對陳操之自然是好言嘉獎,決定明日在朝堂上大會百官,召見桓石秀、田洛、蔡廣等北府諸將,授予印綬,各賜絹帛——
皇帝司馬昱回式乾殿後,陳操之與郗超去中書省相談,陳操之說了在淮陰拜見郗愔之事,郗超道:「家父有書來,對子重甚是讚賞。」又道:「按制,子重有婚假兩個半月,只是北府軍人心未定,子重還應早日返回京口為佳。」
晉代官員正式婚假為十二日,加上回鄉祭祖的旅途耗費的時日,本郡的婚假一個月,外郡的婚假兩個月,最長的竟然有半年婚假,那應該是交州、廣州那麼遙遠的地方了——
陳操之明白郗超所指,郗超這是提醒他莫要放鬆對北府軍的控制,郗超也不願意看到桓氏完全掌握北府軍,因為那樣他父親徐、兗二州的刺史之職只怕要被桓氏架空,他父親郗愔對桓溫並不順從,所以若桓氏坐大,郗氏早晚會被完全排擠出京口,為家族利益計,郗超不願意桓溫篡位後形成強大皇權,而願意保持現在的皇權與門閥共同執政——
陳操之道:「多謝嘉賓兄提醒,我會以國事為重的。」
郗超也笑道:「子重婚後回錢唐一趟是必須的,領著兩位新婦回陳氏家廟祭拜舅姑神位,禮儀不可失。」
陳操之微笑道:「九月底一定返回京口。」
郗超哈哈大笑,他是擔心陳操之新婚燕爾,有兩位嬌妻要應付,沉迷於溫柔鄉而遲遲不歸京口啊。
出了台城,陳操之去大司馬府拜會桓石秀,請桓石秀與田洛諸將傍晚到陳宅東園赴宴,桓石秀對陳操之的才幹甚是佩服,對陳操之也十分敬重,說道:「貴府近來大忙碌,在下就不叨擾了,待子重兄大婚時再討一杯喜酒喝,而今夜,由在下宴請子重兄和北府諸將。」
陳操之道:「也罷,子庄兄今日設宴,那我就明日設宴。」
當夜,陳操之赴桓石秀之宴,席散後陪蔡廣去拜訪譜諜司令史賈弼之,陳操之曾答應蔡氏宗主蔡豐要為陳留蔡氏重入士籍出力,他婚後就要回錢唐,在京時日不多,必須儘快辦好此事,賈弼之是他好友,所以雖然已是亥夜時分,卻還是領著蔡廣上門去拜訪——
賈弼之聽陳操之說了陳留蔡氏入士籍之事,他對這些事是了如指掌,當即對蔡廣道:「元帝時重修南渡士族譜,陳留蔡氏已然列籍,令祖士宣公(即蔡豹)雖因罪獲刑,但並未累及家族,所以蔡氏依然是士族。」
蔡廣愕然,譜諜上他蔡氏依然是士族,可三十年來卻無人為官,這像什麼士族!
拜辭了賈弼之出來,蔡廣怏怏不樂,陳操之寬慰道:「蔡氏乃數百年的世家,南渡之初受挫,從此未涉足江東,以至於聲名不顯,今蔡兄勵志出仕,正是陳留蔡氏中興之始。」
蔡廣想想也是,蔡氏子弟出仕就從他開始吧,堅冰已破,仕途會越來越通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