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帝司馬昱咸安二年正月初十,錢唐陳氏進京的車隊離開丁氏別墅起程,兩輛馬車、十八輛牛車、連同婢僕私兵近百人,填途塞路,浩浩蕩蕩,沿途民眾聞知這是錢唐陳氏進京定親的車隊,紛紛夾道圍觀,嘖嘖稱奇,讚嘆不已,陳操之雙娶南北兩大門閥女郎之事早已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樣千古未見的神奇姻緣自為百姓所津津樂道——
正月十五,陳氏族人一行趕到華亭,這次陸始露面了,陸葳蕤嫁陳操之已成定局,陸始總不能一直躲著不出來,那不成體統——
陳氏族長陳咸二十年前為錢唐縣主簿時,曾拜見過時任吳郡太守的陸始,陸始對這些寒門俗吏傲不為禮,而現在,陳咸卻可以和陸始分庭抗禮了。
陸夫人張文紈知道陳操之定親之後即將赴京口任職,不能耽擱,所以早兩日便已準備好了行裝,正月十六午後便與陳氏車隊結伴啟程,而陳操之當日一早便與冉盛帶著幾名軍士快馬先行,趕去吳縣范氏莊園,黃昏時過涇河入竹篁里,拜見散騎常侍范汪,范汪之子范寧,還有前日從彭城趕來的劉牢之早已在莊園等候,范寧與陳操之是舊友,相見大喜,當即答應做陳操之的幕僚——
劉牢之新年十七歲,虎背熊腰,對長他一歲的冉盛很佩服,冉盛現在已經是七品騎軍校尉,而他還是一介庶民,甚是羨慕冉盛,問陳操之:「陳司馬,牢之入北府軍可任何職?」
謝道韞在給陳操之的帛書重點提到了彭城劉氏,彭城劉氏是大族,世以壯勇聞名,劉牢之曾祖劉義以善騎射事晉武帝,任雁門太守,劉牢之父劉建為征虜將軍,因范汪被貶劉建亦被棄用,而今劉建老病,不堪大用,其子劉牢之已長大成人,對於陳操之而言,用劉牢之比用劉建好,劉建作為成名已久的良將,恐不易得其效忠,劉牢之年少,可以調教,招攬劉牢之入軍就能迅速聚起數千悍勇的彭城流民——
陳操之道:「我將向朝廷舉薦汝為八品參軍,然後再按軍功升賞。」
劉牢之喜道:「甚好,牢之這就隨陳司馬去。」
范汪道:「東海何謙與晉陵孫無終年前派人送信來說正月十六日會趕到這裡,不知為何還沒有到?」
正這時,莊客來報,孫無終到了。
孫無終今年十九歲,矮壯結實,驍勇有力,其兄孫無始早先為范汪部將,在昇平四年的北伐中戰死,范汪為孫無終引見陳操之,陳操之好言結納,孫無終甚喜,彼時武人對士人甚是尊敬,武人地位不如士人,謝萬稱呼帳下將士為勁卒,致諸將惱怒,陳操之是江左名士,清談玄辯無敵,又有膽色出使長安,非是只務空談不知實幹之輩,深得桓溫、謝安賞識,更將雙娶兩大門閥女郎,聲望之隆勝過謝玄、王獻之,所以陳操之對劉牢之、孫無終二人的禮遇,讓二人甚感顏面有光彩——
范汪置酒宴請眾人,席間談及北伐之事,陳操之為眾人分析局勢,對苻秦、慕容鮮卑的長短優劣一一列舉,以嚴密的推斷來描述北伐前景,范寧、冉盛、劉牢之、孫無終俱是血氣方剛之輩,聽得熱血沸騰,對陳操之的睿智和深謀遠慮無比敬服——
當夜陳操之與范寧聯榻夜談,范寧忽記起去年陳操之與那位化名祝英台的謝道韞同來莊園拜訪之事,陳操之在莊上留宿,謝道韞不肯,當時范寧還以為謝道韞是看他范氏失勢不願結交,很是氣惱,陳操之解釋說祝參軍有潔癖,雖在旅途,亦自帶被褥,范寧還就信了,現在總算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越想越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次日午前,東海何謙也趕到范氏莊園了,何謙二十五歲,瘦長精悍,他原是范汪部將,范汪被貶、庾希繼任,庾希任用自己的親信,何謙遭庾希冷遇,何謙年輕氣盛,一怒之下解甲歸田,莊上有數百私兵,常於淮上往來劫掠,年前得范汪書帖,要他起複助陳操之重建北府兵,何謙得知庾希已被免去徐、兗二州刺史之職,改任護軍將軍,當即答應重歸軍旅——
何謙與陳操之一席談,對陳操之的才識頗為佩服,說道:「謙前日在丹陽,遇到一位年老歸鄉的軍士,是我故人,說起徐、兗二州事,那老卒憤憤不平,說庾希因為被貶護軍將軍,極為惱怒,大肆盜取原封存的北府軍資,軍械器杖無數——只恐另有所圖。」
桓溫借不能救許昌為名而貶斥庾希,庾希自然不服,而且其妹庾皇后都已經去世,桓溫又因此次司馬奕被廢而貶庾皇后為夫人,庾希之怨恨可想而知,而為桓溫出謀劃策的正是陳操之,庾希不除,恐致大患,攘外先安內,庾希之事定要在北伐前解決——
陳操之皺眉道:「我會立即修書報知桓大司馬,諷有司追劾此事。」
范汪道:「何將軍不妨就去京口探訪軍資被盜事,握有實證方可糾劾庾希。」
何謙慨然允諾,又問陳操之何日能到京口?
陳操之道:「大約下月中旬能到。」
何謙道:「好,在下就在京口恭候陳司馬。」
午後,板栗趕來范氏莊園,說陳老族長與陸夫人一行已至吳郡,請陳操之去陸府相會——
范汪笑道:「操之去吧,我與范寧、劉牢之、孫無終明日跟隨在汝車隊後一道進京。」
陳操之與范汪等人約定明日午後在吳郡西門外相會,便告辭出了范氏莊園,過涇河,入郡城,來到陸府,拜見了陸夫人張文紈和四伯父等人,說定明日用罷午餐再啟程,看天色尚早,便想去看看陸葳蕤,昨日匆匆一見,也沒說上什麼話。
陸夫人讓小婢領著陳操之去惜園見葳蕤,陸府後園極大,佔地兩百餘畝,假山曲水,亭台樓閣,園林之勝,甲於三吳,惜園更是名花薈萃,陸葳蕤明日就要離吳郡入都,此時想必是要在惜園賞花徘徊的——
從太湖石疊就的園門入惜園,正遇短鋤和簪花二婢,笑嘻嘻向陳操之萬福,短鋤說道:「小娘子正在金風亭上作畫,陳郎君自去相見吧,婢子就不打擾了。」
陳操之一笑,邁步向園西金風亭而去,時近黃昏,斜陽正在,晚霞如火。園中牆根下、花木蔭涼處猶有積雪,但春天的氣息在早開的花卉里、在晚風中、在花香里無處不在、沁人心脾——
惜園西側植有數百株花色水紅的名貴梅花,此時正是這種晚開的梅花綻放之時,這種梅花多層復瓣,一朵小碗狀的水紅色梅花竟有三、四十片細小花瓣,重重疊疊,碎瓣浮漾,花色極美,香氣更勝尋常梅花,一陣風來,花香滿園。
陳操之深深呼吸,感受春天氣息,這時他看到了一幅極動人的畫面:
六角翹檐金風亭上,身穿曲裾垂髾深衣的陸葳蕤憑欄而立,面向那片梅林,身子前傾,眼睛眯著,花瓣一般的唇微微噘起,似在親吻隨風而至的花香、親吻那春天的氣息,她長裙下擺上寬小尖、層層疊疊,形狀也如那水紅色梅花瓣一般,料峭春風吹動她的衣裙,垂髾下擺拂向斜後方,勾勒出身體美妙輪廓,她神情專註可愛,迷人如天仙——
陳操之立在數丈外,眼望亭上的女郎,覺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她,嗯,這就是葳蕤可愛之處,看到葳蕤讓人分外感到生活的甜美,縱然有種種坎坷、傾軋、醜惡和憂患,縱然明日就要金戈鐵馬、浴血廝殺,但都不能損害我們對生活美的感受和珍愛,那是我們在紛擾的塵世中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陸葳蕤睜開眼睛,微感羞澀,方才嗅著花香有些忘情,左右一看,正看到陳操之含笑望著她,不禁暈染雙頰,紅著臉道:「陳郎君來了——」
陳操之走上亭來,上上下下打量陸葳蕤,看得陸葳蕤心如鹿跳,面紅耳赤,吃吃道:「陳郎君,你看什麼,我,我有什麼不對嗎?」
陳操之拉起陸葳蕤的左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說道:「我好久未執畫筆了,但我要把你方才的模樣畫下來,作為我的聘禮送給你,向你求婚。」
陸葳蕤又羞又喜,想著自己方才的樣子在別人眼裡或許就有些輕佻,但陳郎君不是俗人,只要陳郎君喜歡就好,應道:「好。」
陳操之看亭中有一張小案,案上有筆墨紙硯,葳蕤在畫菊花「玉版」,已快要畫成——
陸葳蕤指著亭外那株名貴的玉版菊花道:「陳郎,還記得這株玉版否?」
六年前這株名貴的玉版菊花因為澆水過度而爛根,眼看就要枯萎,陸葳蕤束手無策、對花垂淚,是陳操之設法救活了菊花玉版——
陳操之微笑道:「花是我們的媒人,我如何會忘。」
陸葳蕤嫣然一笑,輕聲道:「花為媒。」指拈一莖花葉輕輕捻動,花葉旋轉著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