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陳操之和徐藻博士、還有嫂子丁幼微一行五十餘人離開吳縣、繞道華亭回錢唐。徐博士要去錢唐看望馮凌波母子,徐邈已有書信寄到,他今年不能從荊州回來——
陸夫人張文紈和小道輔、陸葳蕤同路去華亭,推卻不過陸夫人的盛情,陳操之與嫂子丁幼微她們在華亭又暫住了兩日,初六渡松江還鄉,相約明年正月十六在華亭相聚,一道入建康。
潤兒看到黃小統架著的雌雄白隼,甚是喜歡,問雙隼何名?
黃小統道:「小人只喚它們大白、小白。」
潤兒笑問陳操之:「丑叔怎麼不給這一對俊雕兒取個好名?」
陳操之道:「留待潤兒命名。」
潤兒大喜,美眸一轉,即道:「雄雕叫戾天,用毛詩『鴥彼飛隼,其飛戾天』典故,雌雕叫扶搖,用《莊子》『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丑叔說可好?」
陳操之笑道:「甚好!讓小統好生調教,以後這一對白隼就以戾天、扶搖為名。」
潤兒笑靨如花,一路看黃小統如何調教雙隼,放飛和回收,收回來後要以布罩將雙隼的腦袋罩住。有一次,雄隼戾天飛出去後還抓了一隻狐狸回來,把潤兒給樂壞了——
潤兒坐在車裡,冉盛騎在馬上向潤兒說在鄴城隨慕容衝去太行山打獵之事,有大山貓、獼猴、黑鶴、褐馬雞、野兔,冉盛為的是投潤兒所好,才說起這些的,潤兒聽得津津有味,忽然問:「小盛,你的鬍子呢?」
冉盛知潤兒不喜歡他滿臉的大鬍子,所以昨夜將剃刀磨快,剃得滿腮青茬,自以為英俊了許多,答道:「剃了,我以後三日一剃。」
潤兒「噢」了一聲,心道:「沒有了鬍子,看著怎麼這麼彆扭。」口裡卻道:「小盛,你現在是不是整日舞刀弄槍,再不讀書了?」
「豈敢。」冉盛趕緊道:「只要一有空閑,我可都是手不釋卷,都是虛心向阿兄請教。」
潤兒「格」的一笑:「手不釋卷,這詞用得不錯,小盛是儒將嗎?那你這一年來都讀了哪些書?」
冉盛答道:「論語是早就熟讀了,本來是想繼續讀毛詩,但阿兄說毛詩可讀可不讀,要我直接讀《左氏春秋》,還有《太公六韜》、《尉繚子》、《孫子》,這些我都能記其大概。」
潤兒驚奇地看著冉盛:「那好,我考考你——」
冉盛腰桿一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
潤兒問道:「小盛說說魯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水之戰。」
冉盛緊張思索,答道:「這個我記得牢,宋襄公引兵救鄭國,與楚戰於泓水,軍司馬子魚建議趁楚軍半渡而擊之,宋襄公講仁義,不肯,子魚又建議趁楚軍未列好陣勢就衝擊,宋襄公又不肯,楚軍本來就人多勢眾,宋襄公貽誤戰機,結果大敗,這個迂腐的宋襄公說什麼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真是太可笑了。」
潤兒贊道:「小盛說得不錯,條理分明,那麼請就宋楚泓之戰試論兵不厭詐。」
冉盛得了誇獎,精神大振,想了想,說道:「孫子曰兵者詭道也,又曰故兵以詐立,阿兄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
潤兒嬌笑不止,冉盛噤若寒蟬,以為自己說錯了,正惶恐呢,聽潤兒道:「以正治國、以奇用兵,這不是丑叔說的,是《老子五千文》里的。」
冉盛撓頭道:「我沒讀過《老子》,這話是阿兄講解左傳時對我說的。」
潤兒含笑道:「算你說對了,請繼續論兵不厭詐。」
冉盛苦思陳操之曾對他講過的以及他自己的領悟,說道:「用兵打仗不厭詐偽,尤其是敵眾我寡時,勇力不濟就佐以詭譎,可以趁敵人剛剛集結時進攻、可以趁其未食時進攻、可以趁其趕長路疲憊時進攻、可以趁敵人等候渡河時進攻,總之,抓住一切有利的機會擊敗敵人,這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勝者才可以講仁義,我勝了,那時要仁慈一些也行,不殺二毛啊什麼的都是我一句話,若是我敗了,那時要懇求別人施恩,別人不給,要殺我,我能和他講理嗎?」
陳操之騎在黑駿馬上,聽得頻頻點頭,誇獎道:「小盛說得通透,很好。」
潤兒也贊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盛大有長進啊,丑叔可是很少誇許人的。」
冉盛喜不自禁,暗下決心,要做智勇雙全的名將。
……
初九日過了嘉興,彤雲密布,天氣愈發寒冷,到午後開始下起雪來,來福喜道:「雪下大點才好,明年麥子會有個好收成。」寒秋九月以來,三吳大地下了幾場雨,旱情已得緩解,或再有一場大雪就更好了。
潤兒坐在陳操之的馬車裡,這馬車是出使長安前琅琊王司馬昱贈送的,華麗舒適,潤兒倚著車窗看雪花紛紛揚揚落下,與小嬋輕聲說話,心裡的快活如沉香數縷,裊裊而上,升騰、消散、再起——
陳操之在展看謝道韞整理的兩淮州志和豫州舊將資料,思索明年重建北府兵會面臨的各種困難。首先是錢糧,司州是個空架子,無任何租稅收入,這得向朝廷和桓溫索取,論起來今年江東大旱,國力受損、廩藏空虛,而且司馬勛之亂初定,近期實不宜大動干戈,可以想見,明後年北伐時會有很多朝臣反對,但若不抓住慕容恪死後燕國內亂這千載難逢的良機,那麼東晉恢複中原故土就再無機會——
馬車一顛,陳操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眼見潤兒亮晶晶的雙眸正看著他,便道:「看什麼,不看雪了嗎?」
潤兒笑眯眯道:「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見陳操之笑了起來,又道:「丑叔歇一會吧,不要太辛苦,陪潤兒說會話?」
陳操之「嗯」了一聲,將帛書收好,問:「潤兒想問什麼,問吧。」
潤兒指了指那捲帛書,說道:「丑叔,這是另一位丑叔母寫的吧,明年入京,潤兒該如何稱呼兩位丑叔母呢?是左丑叔母、右丑叔母,還是別有更好的稱呼?」
小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陳操之正襟危坐道:「這的確是個難題,待丑叔好好想想,費神哪。」
潤兒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止住笑,道:「還是不要以左右丑叔母稱呼為好,反正都是丑叔母,哎呀,想想真神奇,潤兒幼時就聽說過『花痴陸葳蕤、詠絮謝道韞』的美名,萬萬沒有想到會與潤兒成為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議!」忽又想到一事,問道:「丑叔,潤兒聽黃小統說,在鄴城,有個鮮卑公主追著要嫁丑叔是不是?」
陳操之笑笑,這個侄女太好奇,問個不休,答道:「那是謠言,沒那回事。」
潤兒睜大眼睛仔細端詳陳操之的表情,說道:「丑叔休要瞞潤兒,以前陸小娘子與丑叔的事說是謠言,最後是真的;早幾個月謝家娘子與丑叔的事也說是謠言,又成了真——」
陳操之曲指在潤兒光潔的額角輕輕一彈:「難道你希望丑叔被鮮卑人扣留不能歸江東?」
潤兒「格格」笑道:「丑叔可以把那個鮮卑公主悄悄帶回來嘛,那多有趣,鮮卑人非氣壞了不可,小嬋姐姐你說是不是?」
小嬋笑道:「那你家醜叔就要一路逃到江東了,鮮卑白奴會在後面窮追不捨。」
陳操之也笑道:「那鮮卑公主才十二歲,脾氣又壞,帶回來做什麼!」
「啊,才十二歲,只長我一歲!」潤兒吃了一驚,潔白無瑕的臉蛋抹上一層羞紅——
……
臘月十二午後,一行人冒著嚴寒、軋冰輾雪回到錢唐,錢唐縣令馮夢熊已知消息,迎出十里外,剛至馮府,尚未坐定,丁異、丁夏商、丁春秋父子三人也到了,請陳操之一行去丁氏別墅歇息,馮府也住不下這麼多人,馮夢熊便命人擺酒設宴,飽餐後再去丁氏別墅——
徐邈之妻馮凌波出來拜見阿翁和義兄陳操之,保母抱著尚未滿周歲的徐邈之子徐豁也出來相見,徐博士抱孫大樂,那孩子也不認生,還伸手揪徐博士花白的鬍子,揪得徐博士點頭不迭,眾人皆笑。
陳操之蒙太后賜婚將雙娶陸、謝二女之事也已傳至錢唐,馮凌波向義兄恭喜道:「義兄婚姻得偕,真是天大的喜事。」
馮夢熊、丁異等人初聞陳操之雙娶的消息,簡直不敢置信,單娶陸氏女郎已經是難如登天,更不要說同時娶陳郡謝氏的女郎,而且南北士族極少聯姻,只是這錢唐陳氏源於穎川,可說是北地士族,但居江東已歷五世,又要算南人,但不管怎麼說,同時娶南北兩大門閥女郎為妻都是不敢想像的事,陳操之偏偏就做到了,丁異是無比震驚,同時也深感慶幸,若是當年陳操之母親病逝時他堅決不允許丁幼微回陳家塢奔喪,那現在錢唐丁氏的日子只怕就很不好過了,丁立誠又如何能從遙遠的西蜀遷任吳寧大縣長吏!
——錢唐陳氏與吳郡陸氏、陳郡謝氏成為姻親後,家族地位飈升,而丁氏又與陳氏是姻親,族望自然也就水漲船高,現在丁異之女丁蕙與陳咸之子陳譚聯姻可就是丁氏在高攀了,短短五載,形勢翻覆如此,若丁異當初一時愚昧,走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