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奏雅 第三章 午後光景如夢幻

書室間壁的謝道韞聽到陳操之這句話,霎時淚水迷濛了雙眼,鼻子酸酸的,心裡卻又有著一種哀絕的甜蜜,這是陳操之第一次明確地對她表白,雖然以前也曾情不自禁地握過她的手,但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兩個人都很善於克制自己的情感,使之不逾矩,嗯,子重對她也是有情的,她並非一廂情願,她並沒有輸給誰,只是相逢恨晚而已——

書室的謝安與夫人劉澹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是大為輕鬆,很好,只要陳操之對阿元有情就好,陳操之也是因為知道不能同時娶陸氏女和阿元,這才克己復禮的嘛,謝夫人劉澹心道:「我家阿元這樣的女子哪裡會輸給陸氏女郎?論才,那肯定遠勝,論貌,嗯,現在是瘦了點——」

謝安清咳一聲,手中蒲葵扇一擺,也不與陳操之繞彎打機鋒,直言道:「操之,今我有一法,可以讓你既娶陸氏女,又娶阿元,你意下如何?」

陳操之愕然,他對葳蕤的愛情無可置疑,絕無始亂終棄的念頭,葳蕤的可愛,不在於她的容貌和才情,在於她撫慰心靈的純真,名花幽谷,芬芳暗吐,並非為了展現自己,她只是自然流露,葳蕤的美麗和純真是骨子裡的,與葳蕤在一起,讓他覺得心安和愉悅,言語淡淡,時光流逝,願就此相對白首——

但謝道韞這樣的奇女子,用情如此之深、相處相惜相勵,特立獨行,驚才絕艷,陳操之無動於衷是不可能的,這種情感好比一株種子,不知何時已悄然種在心田一角,兩個人起先都以為能控制這情苗的生長,要以終生為友來約束它,不料情苗抽枝發條,迅速滋長,已突破友情的桎梏,讓兩個人都小心翼翼——

這世間,男女應該是不能有相互傾心的友誼的吧,若有,那也只是因為種種障礙和束縛造成的,是悵然和無奈的選擇,否則定然會發展成愛情。

陳操之是性情中人,並非高蹈出塵的聖人,他愛陸葳蕤,但同樣會被謝道韞吸引,而且這關乎家族利益,郗超說得很透徹,陳操之若是隱逸無為之人,那麼要做標榜古今的情聖也無不可。只是既入仕途,那難免身不由己,攀附、聯姻,這些都是壯大家族應有的捷徑,若能同時娶到南、北兩大門閥的女郎,這對陳操之助益極大,而謝安以侍中、中領軍的身份願助陳操之娶雙美,這對陳郡謝氏而言,已經是委曲求全了,謝安對陳操之的看重無以復加——

陳操之以捷才著稱,這時卻反應遲鈍,好半晌才問:「安石公徵詢過道韞娘子的意見否?」

謝夫人劉澹嘴唇一動想說話,想想還是忍了,讓夫君謝安說吧,她雖然爽直,但也知禮。

謝安笑了笑,說道:「到建康城的里巷曲坊問問,誰不知我謝氏詠絮才女鍾情於你?而且道韞之病,半是肺疾半是心病,世間真只有你能治好她,她對你的心意你也明白,只是她生性高傲,從未想過要與陸氏女爭競,但現在有與陸氏女共處的良策,誰忍心她孤獨一生?」

隔室的謝道韞跪坐在那裡,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覺得三叔父的言語已經有一些逼迫陳操之的意味,她不想這樣,這樣她很難受,她只覺胸口發熱,想咳嗽又強忍住,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成拳抵住緊閉的嘴唇,但咳嗽實在是憋不住的,不免泄露出聲——

小簾一掀,滿臉通紅的謝道韞走了出來,坐在三叔母劉澹身邊,朝陳操之一躬身,向謝安道:「三叔父,請不要再向子重說這些了,我——」

陳操之打斷道:「道韞請稍待,我還沒有回答安石公的問話——」

謝道韞見陳操之在她叔父、叔母面前直呼她的閨名,不免羞赧,只見陳操之對謝安道:「安石公,操之不是矯情之人,魚與熊掌我亦想得兼,但操之想先問一下,安石公到底有何良策?操之怕一旦事不成,既傷害了陸葳蕤,也傷害了道韞,那時我也是身敗名裂。」

「諸葛亮一生唯謹慎,此語可移贈操之。」謝安朗聲一笑,起身道:「操之隨我來。」步出書室。

陳操之匆匆向謝夫人劉澹施了一禮,看了謝道韞一眼,起身跟了出去——

書室內的謝夫人劉澹對侄女笑道:「這個陳操之,膽子很小嘛。」

謝道韞下意識地為陳操之辯解道:「這不是膽小,這是慎重——」

謝夫人劉澹大笑起來,謝道韞頓時羞紅了臉,嗔道:「三叔母!」

謝夫人劉澹道:「陳操之還要回來給你診視的,三叔母先回去了,元子你好生坐著,不管怎麼樣,這病還是要落在陳操之身上給你治。」

三叔母出去後,謝道韞獨自坐在書案邊,芳心忐忑,思緒紛亂,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住陸葳蕤了,也肯定讓陳操之為難了,雙娶兩大士族女郎,哪有那麼容易!唉,多少繁難深奧的玄學義理,她都能迅速理清其脈絡,提綱挈領,一語中的,但情之一字,卻是參悟不透,易一名而三義,情一字而萬義,各各不同,別有懷抱,智力高超之輩也難免深困其中——

陳操之進來了,徑來書案前與謝道韞對坐,謝道韞睫毛一閃,瞥了陳操之一眼,陳操之喜憂不形於色,只聽陳操之輕聲道:「道韞,安石公沒有逼迫我,這也是我的心意,嗯,正中下懷。」

「正中下懷,這詞用得可真是——」謝道韞頭低下去,只看著衣帶上的一塊小玉珮,豐盛的簪花大髻端在陳操之面前,一張臉只露高潔的額角,還有鼻尖,還有忽忽扇動的睫毛,白皙的後頸似乎都紅了,她很想問三叔父方才單獨對陳操之說了些什麼、三叔父有何良策?但這事她哪裡開得了口!

陳操之又道:「等下我去見葳蕤,雖然挺難開口的,但瞞著她、讓別人告訴她就更不好。」

謝道韞吃吃道:「子重,我,我去拜訪一下葳蕤吧,她來探望了我兩回——」

陳操之道:「你後日去陸府回訪吧。」

謝道韞低低的應了一聲,一直沒敢抬頭。

陳操之看著案頭高高的卷帙,說道:「道韞,我去兩淮尚早,你每日精神佳時就披覽收集半個時辰,莫要過於勞心,這樣對病情不利——來,伸右手,我看看你脈象比前些時如何?」

謝道韞伸右手,陳操之三根指頭搭在她右腕寸口上,但覺謝道韞心動過速,便道:「調勻內息,莫使心亂。」隨即又覺得自己也心境不寧,切脈者自己要心如古井不波,他現在不適合為人診病,便道:「我過兩日再來看你,你小心將養著。」將謝道韞的手掌翻過來,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按了一下,便起身出門去,留下謝道韞一人獨自痴坐了許久——

這午後光景,真如夢幻。

……

陳操之回到陳宅東園時,日已黃昏,卻見雙廊樓前的小廳里獨臂荊奴正與冉盛說話,荊奴就是剛才到的,風塵僕僕,滿面風霜,見到陳操之,荊奴歡喜不已,趕緊從懷裡摸出幾封書信,分別是族長陳咸、嫂子丁幼微、還有潤兒和宗之寫給陳操之的信,又說宗之小郎君現在吳郡徐氏草堂求學,知丑叔將回錢唐,宗之就寄語說要在吳郡等候丑叔一道回鄉——

冉盛看到潤兒沒有書信寄他,甚感失落,以前潤兒都會在寫給她丑叔的信里附一書帖給冉盛,雖只是寥寥數語,無非是詢問學業之類,但冉盛總要賞看個半天——

來德一行已於本月初回到錢唐陳家塢,帶回了陳操之回到建康的消息,那真是舉族歡騰,荊奴急欲見到冉盛,便請命前來送信,信中也無其他要事,只有濃濃的親情的思念,族長陳咸和嫂子丁幼微都叮囑陳操之能在臘月初一前趕回陳家塢,因為今年臘月初一是陳操之二十歲生日,至於謝道韞的事,丁幼微已從來德口中得知陳操之去為謝道韞診治過了,據說能治,丁幼微既寬慰又擔憂,不知小郎將如何面對陸葳蕤和謝道韞?

冉盛私下裡向荊奴說起在鄴城龍岡寺遇見他先父冉閔手下的司隸校尉藉羆之事,荊奴就是藉羆的家將,荊奴驚喜交集,卻問:「小主公為何不把藉將軍帶回江東頤養天年啊?」

冉盛道:「我和阿兄都勸過藉校尉,要帶他南下,可藉校尉說他年老體衰,經不得長途顛簸——藉校尉身體甚是虛弱,只怕很難熬過這個冬季。」

荊奴不禁流下兩行濁淚。

荊奴得知小郎君陳操之已經是六品司州司馬,冉盛也是七品騎軍校尉了,陳操之還將受命重建北府兵,明後年將北伐,荊奴大喜,說道:「老奴亦可效微勞,老奴能招攬一部分乞活軍舊部來投奔北府兵。」

冉盛向陳操之稟知此事,陳操之卻有些擔憂冉盛真實身份泄露,東晉朝廷視冉閔為篡位者,只怕很難相容冉盛,值此非常時期,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陳操之道:「此事不急,北伐中原時再議,荊叔熟知中原故事,就留在我這裡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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