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愷之七月中旬去荊州公幹,先陳操之一日回到姑孰,這日因為臨時有事未隨桓溫去江口迎接陳操之,待陳操之入姑孰城將軍府時才匆匆趕來,大叫道:「子重,子重,你可回來了!」上前抓著陳操之的手使勁搖,又道:「子重,你隨我來,我有要緊事與你說。」朝桓溫一拱手,拽著陳操之就走。
桓溫搖頭而笑,說道:「陳掾,申時末來此赴宴,顧參軍也同來,為陳掾出使歸來接風洗塵。」
顧愷之拉著陳操之出了將軍府,冉盛、沈赤黔一齊跟上,蘇騏這次未隨陳操之來西府,是陳操之讓他留在蘇家堡與妻兒多聚數日,九月底再趕來建康相會。
顧愷之邊走邊問:「子重,知道陸小娘子之事否?」
陳操之點頭道:「聽說了。」
顧愷之又問:「聽說祝英台之事否?」
陳操之答道:「知道了。」
顧愷之剛從荊州歸來,並不知謝道韞病重之事,兩眼一分,問道:「子重應該是早就知道祝英台的真實身份了吧?」
陳操之略一遲疑,說道:「是,不過這是英台兄的私事,長康既沒有瞧出來,我亦不便饒舌。」
顧愷之大聲嘆氣道:「還什麼英台兄啊,就是謝家娘子,詠絮謝道韞。」
陳操之笑了笑:「我稱呼英台兄習慣了嘛。」
顧愷之問:「那你說你該怎麼辦?若你辜負了陸小娘子,我顧虎頭決不饒你,吾妻阿彤也不饒你。」
陳操之仿阮籍青白眼給了顧愷之一個白眼:「是何言,我怎麼就辜負葳蕤了!」
沈赤黔為老師辯解道:「顧公子,吾師對陸小娘子忠貞不二,想那燕國清河公主,死活要嫁吾師,吾師堅拒之——」
顧愷之無動於衷,瞅著陳操之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難道陸小娘子在江東苦苦等候,你卻帶個鮮卑公主回來!」擺手道:「我是說那謝家娘子之事,你說怎麼辦?」
陳操之道:「我又能奈何,謝道韞身份已泄,這西府參軍肯定是不能做了。」
顧愷之問:「你沒有想過要娶她?」
陳操之搖頭道:「沒有想過,謝道韞曠世奇女子,我雅敬重之。」
聽陳操之這麼說,顧愷之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說道:「的確是非凡才女,不過我看傳言不虛,謝道韞是為了你才求學出仕的。昔在吳郡,這個祝英台對他人基本都是白眼相向,獨對子重青眼,仙民與我,才情亦不低,祝英台何以厚此薄彼,若說只是友情,我看不像,就不知陸小娘子怎麼看,總沒有什麼可快活的吧。」
陳操之默然,半晌道:「我明日就回建康。」
顧愷之寓所也在鳳凰山下,與陳操之寓所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隔著小小鳳凰山,陳操之的寓所現在只有其屬吏左朗居住,小嬋等人都去了建康。
進到顧愷之寓所,顧愷之道:「子重,讓你見個人,你定然歡喜。」
話音未落,門廳里轉出一人,頜下長須,相貌瘦勁,含笑道:「操之小郎君出使歸來乎!」
陳操之大喜,見禮道:「原來是丁阿舅,阿舅是幾時到此的?」
這人便是丁幼微的胞兄、益州犍為郡武陽縣縣令丁立誠,年初丁異曾托陳操之設法為丁立誠在揚州或者江州謀職,免得在遙遠的蜀地為官要回錢唐一趟都不方便,陳操之答應了,出使氐秦前曾向桓溫說起此事,桓溫當日便命記室傳書給益州刺史周楚,讓犍為郡武陽縣令丁令誠赴建康,另有任命,丁立誠五月初接到命令,五月下旬啟程,七月底至荊州,卻遇顧愷之,遂待顧愷之公事畢,一起乘船從荊州順江而下至姑孰——
陳操之又問:「阿舅見過桓郡公未,將往何地為官?」
丁立誠道:「我是昨日才到的,尚不知將授何職,我一小小縣令,如何得拜見桓郡公!」
陳操之點點頭,也未多言,便去拜見丁立誠的妻子,還有丁立誠的一對兒女,那對兒女分別比宗之、潤兒長了兩歲,亦甚清秀。
陳操之風塵僕僕,少不了要沐浴一番,然後向顧愷之細問陸始父子欲將葳蕤送入皇宮時建康朝野士庶的反應,顧愷之一一告知,陳操之靜靜傾聽,心裡有數了。
申時末,將軍府主簿魏敞來請陳操之、顧愷之赴宴,陳操之向魏敞引見丁立誠,魏敞明白陳操之的意思,當即請丁立誠一起赴宴,陳操之現在是桓大司馬最倚重之人,魏敞豈會不給面子。
桓溫見到丁立誠,便問:「丁縣令願在何地為官?」
丁立誠見到這權傾朝野的桓大司馬,紫眸蝟須,不怒自威,不免有些誠惶誠恐,躬身道:「稟郡公,卑職只求離家鄉錢唐近些的便好。」
桓溫道:「我明日修書與尚書僕射兼領吏部王尚書,舉薦你在揚州某縣為長吏,離錢唐不會超過三百里,如何?」
丁立誠大喜,趕緊謝過,陳操之亦向桓溫致謝。
西府幕僚如郝隆輩,對桓溫親自到江口迎接陳操之頗為不忿,他們認為陳操之此次出使算不得建了什麼大功,本來是要與氐秦結盟以兵器換戰馬的,現在跟回來的卻是鮮卑使臣皇甫真,這算得什麼功績。桓大司馬卻這般隆重地迎接陳操之歸來,還立即擢升陳操之族弟八品武職,又許諾陳操之嫂子的兄長丁立誠以富庶大縣的長吏,因為錢唐附近一帶的郡縣都是魚米之鄉,這些縣的長吏非世家豪族難得委任,所以桓大司馬這樣簡直是橫恩濫賞,何以服眾!
酒過三巡,郝隆仗著幾分酒意,又開始要對陳操之發難了,起身走到陳操之面前大聲道:「陳掾,我聞汝在洛陽城外被鮮卑白奴擄去,是袁彥伯去鄴城把你索要回來的,不知你有何功勞在此高坐飲酒?」
陳操之以童謠和讖言離間秦、燕,布局製造內亂,這都是絕密之事,桓溫只與郗超等極少數高級幕僚談及,郝隆這種口無遮攔的所謂名士,自然不能與聞。
座上一眾西府官吏都是精神一振,要聽陳操之如何反駁郝隆,卻見陳操之神色不動,淡淡道:「飲酒而已,何必論功。」
眾人都是詫異,這陳操之一向詞鋒銳利,何曾在言語上對人示弱,今日被郝隆這般譏諷,竟不反擊,莫非真是心中有愧?
郝隆見陳操之避而不與他爭辯,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大司馬口口聲聲說陳掾建功歸來,難道被人擄去就是大功一件嗎?哈哈哈,可笑至極!」
陳操之低頭飲酒,不予理睬。
眾人更是驚詫,這陳操之簡直是唾面自乾啊,正這時,猛聽得高堂上的桓溫大喝一聲:「來人!」
兩個健壯執役應聲上前,叉手候命。
桓溫指著郝隆道:「郝參軍喝醉了,送他回寓所。」
郝隆大搖其頭,叫道:「我哪裡醉了,我哪裡醉了,陳操之難道不可笑嗎?」
那兩個執役不由分說,左右一夾,將郝隆挾持出廳而去。
一眾西府官吏面面相覷,滿座悄然無聲,眾人都明白桓大司馬這是在為陳操之撐腰,竟把郝隆逐出宴廳了!
桓溫環視眾人,沉聲道:「陳洗馬出使長安和鄴城,氣節凜然,不墮國威。苻堅、慕容恪因其才華出眾,都想將他留下,許以高官厚祿,陳洗馬卻毅然回到了江東,至於其建功之事,因事涉絕密,暫不能公之於眾,諸位只要想想鮮卑數萬步騎攻掠洛陽,卻又解圍而去,豈非陳洗馬之功?」又道:「事關陳洗馬出使之事,汝等莫再議論,更勿對外人提起,否則以犯律論處。」
眾人悚然,心裡雖然百般猜測,口裡卻不敢再問一字。
當夜,桓溫與陳操之在將軍府內庭密室長談,桓溫當然不會主動向陳操之說及陸氏女郎入宮風波,他沒必要向陳操之解釋什麼,只與陳操之論氐秦、鮮卑兩國形勢,桓溫聽說陳操之派人以蜜水寫字吸引螞蟻,以示神諭讖言,讚歎道:「此等奇謀,聞所未聞,苻堅此人最信圖讖,新平王彤就是以獻圖讖被苻堅任命為太史令,子重此計,可謂以其矛攻其盾,縱然王猛才幹卓絕,也必焦頭爛額,氐秦必亂,只是子重何以認為慕容恪不能趁機攻取隴右?若慕容恪吞併了氐秦,鮮卑鐵騎必下江東,奈何?」
陳操之不想提五石散之事,說道:「操之師從稚川先生,頗能觀人壽夭,那慕容恪手顫面痿、神不附體,乃是夭壽之相,我料其今冬明春必卧病,活不過明年立秋,慕容恪卧病,慕容垂獨木難支,朝中又有可足渾氏和慕容評猜忌掣肘,鮮卑人如何滅得了氐秦,畢竟苻堅、王猛俱非等閑之輩——」
陳操之年初至西府時與桓溫的那次長談,就說過自己能觀人壽夭,說桓溫尚有十年之壽,桓溫頗喜,認為再有十年壽命他就大事可成,所以現在聽陳操之說慕容恪夭壽,桓溫自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