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韞、謝韶姊弟此次回建康雖然刻意收斂形跡,但消息還是迅速傳揚開來,原本漸趨銷匿的流言再次沸沸揚揚,而且從淮北傳來急報,陳操之已從鄴城歸來,同行的還有燕國的使者皇甫真——
建康朝野士庶都對陳操之歸來充滿了期待,要看看陳操之如何在吳郡陸氏和陳郡謝氏這南北兩大豪族之間作出選擇,是繼續苦求陸氏女郎為妻,還是轉而追求謝家娘子?因為從謝安面對流言時的反應來看,御史中丞謝安不會像五兵尚書陸始那般頑固,而且謝安一向對陳操之讚賞有加,現在既然謝道韞苦戀陳操之之事已經暴露,流言蜚語不可收拾,陳郡謝氏很有可能幹脆將謝道韞嫁給陳操之以堵悠悠之口——
但陸氏女郎又怎麼辦?皇帝司馬奕想納陸氏女為妃,幾乎是遭到朝野內外的一致反對,以琅琊王氏、太原王氏為首的南渡大族在經過起先的觀望之後,也已明確表示反對三吳陸氏進入後戚一黨的企圖,西府的桓溫更不容皇帝司馬奕連結南人來重振皇權,後宮之主崇德太后也反對陸氏女入宮,皇帝司馬奕這才深切領會到自身的局限和悲哀,他只是一個傀儡皇帝,他無力改變什麼,他什麼事都做不了,初登皇位的雄心壯志被冷酷的現實擊得粉碎,一時間意氣消沉,縱酒頹廢,喜怒無常,既然皇權不可求,那就求長生,命侍御史陸禽去彭城把天師道大祭酒盧竦盧道峙請回宮中供奉,宣講《老子想爾注》,雖然同是求長生,司馬奕的從兄哀皇帝司馬丕是斷谷餌葯求長生,而司馬奕卻是想通過男女合氣術來求長生,所以宮中頗有醜聲流布——
五兵尚書陸始心知陸氏成為後戚一族已不可能,真是惱羞成怒,他不怨自己行事魯莽無謀,只怨王、謝諸族打壓他陸氏,更恨桓溫驕橫欺人,當然,還有那罪魁禍首陳操之,若無陳操之,那麼葳蕤入宮就會順利得多,陸始原以為陳操之被鮮卑人擄去回不來了,沒想到兩個月不到,就又傳來陳操之領著燕使皇甫真將回江東,為此,陸始與其弟陸納起了爭執,陸納是想借謝道韞與陳操之戀情流傳之時,將葳蕤嫁給陳操之,因為有陳郡謝氏為陪襯,這就顯得陳操之誠然人物超拔、奇貨可居,陸氏與其聯姻家族聲譽受影響就小得多,但陸始剛愎自用,堅決不肯,說若這樣吳郡陸氏將為天下人所笑,端謹儒雅的陸納也第一次與兄長激烈爭執,兄弟二人不歡而散,雖比鄰而居,但幾乎不相往來,只是陸始依然是陸氏一族之長,他不點頭,陸葳蕤還是嫁不了陳操之——
八月初八是陸葳蕤二十歲的生日,因為流言紛雜、族中長老抱怨、陸始與陸納兄弟不睦,所以陸葳蕤這個生日也過得草率,小嬋跟著張彤雲來為陸葳蕤祝壽,小嬋獻上禮物,說這是操之小郎君離京前命她準備的,陸葳蕤心裡既甜蜜又酸楚,陳郎君總是考慮得這麼周全,半年前就想到了她的生日,只是相戀五年來,每年生日陳郎君都不能陪伴她片刻——
八月二十二日,謝道韞回到建康的次日,張彤雲攜小嬋再來探望陸葳蕤,張彤雲起先說道:「葳蕤,長康從姑孰送信來,說陳郎君已從鄴城歸來,大約下月初到回到建康,據說桓公大悅,將表奏朝廷對陳郎君予以封賞。」
陸葳蕤頓覺喜不自勝、容光煥發,歡言道:「陳郎君當然會回來的,當然會回來——」忽然心中一軟,珠淚滑過玉頰,覺得自己實在是等得太久了,陳郎君沒回來,再大的壓力她都可以承受,她會一直等下去,現在有了陳郎君即將歸來的消息,她就覺得自己還是這麼軟弱,渴望陳郎君溫暖的胸懷——
張彤雲遲疑了一會,還是說道:「葳蕤,還有一件事,那在會稽抗旱的祝參軍昨日回建康了,沒錯,祝參軍就是謝家娘子。」
陸葳蕤「哦」了一聲,輕聲道:「謝家娘子很讓人敬佩呢,聽說會稽百姓很感激她。」
張彤雲不知該說什麼,因為她聽說謝安似乎不反對謝道韞嫁給陳操之。而葳蕤的二伯父陸始卻是死活不肯接納陳操之,這很讓人擔心呢!
陸府管事板栗每日在外探得的消息告知其妹短鋤,短鋤就一一向陸葳蕤稟報,所以陸葳蕤知道張彤雲想說的事,張彤雲不說,陸葳蕤也不願提起,只是在心裡道:「謝家娘子是很好,對陳郎君也真是一片痴情,若是別的,我就讓她亦無妨,可是陳郎君叫我如何讓呢!」
……
此後數日,傳出謝道韞身染沉痾的消息,揚州名醫楊泉和宮廷太醫數人齊赴烏衣巷為謝道韞診視,與明聖湖畔初陽台道院的李守一診斷的一樣,都認為謝道韞是血痹虛勞之疾,乃是不治之症,調養得當,不過苟延殘喘多活數年而已——
建康城的民眾聞得謝道韞這一不幸消息,對這位才高絕世的謝氏女郎抱以極大的同情,才高命薄、痴情如斯,真讓天下有情人同掬傷心淚。
陸葳蕤是二十六日午前得知這一事的,當時是大吃一驚,即命人去顧府喚小嬋來,說起謝道韞病重之事,小嬋淚水漣漣,陸葳蕤問:「小嬋,若我去探望謝家娘子,謝家娘子會不會多心,不快活?」
小嬋道:「不會的,祝郎君看似高傲,其實很良善,祝郎君對葳蕤小娘子並無嫉妒之心,小娘子去看望她,她不會不高興的,小嬋也正想去探望她。」
小嬋還是習慣稱呼謝道韞為祝郎君。
陸葳蕤便去向繼母張文紈稟知要去烏衣巷看望謝道韞,張文紈嘆息一聲,說道:「去吧,早點回來。」
陸葳蕤即命管事板栗備車,帶了短鋤、簪花,還有小嬋,在幾個陸府府役的護衛下,兩輛牛車向城南駛去,過秦淮河上朱雀橋,沿長長的烏衣巷東行,青石板濕漉漉的,上午還下了一場冷雨,午後雨歇,天陰陰的——
牛車在謝府大門外停下,板栗前去通報,陸葳蕤坐在牛車裡等著,心裡浮躍不定,她很少有這樣心神不寧的時候。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就聽足音雜沓,一群婢僕陸續而出,謝安夫人劉澹親自來迎接陸葳蕤入謝府,去年在瓦官寺,陸葳蕤曾見過謝夫人劉澹,那次是謝道韞以雄辯讓竺法汰的徒弟曇壹打開大雄寶殿的正門,撞見的是陳操之與陸葳蕤在攜手作畫,謝道韞甚是尷尬,決定以後再也不以女子身份與陳操之相見——
謝夫人劉澹一向開朗豁達有英氣,整日笑語不斷,但此時卻是臉有戚容,謝道韞是她最疼愛的侄女,染此惡疾,命薄如紙,她能不痛心!
到謝府小廳坐定,陸葳蕤道明來意,謝夫人劉澹道:「陸小娘子見諒,我家阿元病體沉重,恐不見外客——」見陸葳蕤非常失望的樣子,又道:「這樣吧,我讓人先去問一下阿元,若她不肯見,陸小娘子也莫要見怪。」
去問訊的婢女很快就回來了,說阿元娘子願見陸小娘子。
謝夫人劉澹便讓小婢領著陸葳蕤和小嬋去見謝道韞,曲曲折折走過聽雨長廊,長廊一側有個小池塘,有殘敗的荷葉,枯黃的荷葉上還有午前晶瑩的雨珠,秋陽從雲層縫隙間透出來,滿目蒼黃,深秋蕭索。
謝道韞有獨居的小院,現在因虛勞之疾會傳染他人,謝道韞要身邊的侍婢和僕婦盡數離開,她獨自一人在這小院度此餘生即可,莫連累他人,因風、柳絮這兩個自幼與謝道韞一起長大的侍婢哭著不肯離開,謝道韞無法,只得讓她二人留下,只是起居時盡量自己動手,不要二婢服侍——
陸葳蕤帶著兩個婢女、還有小嬋進到小院時,看到院牆下那幾株薔薇葉子幾乎落盡,但地上不見落葉,小院整潔雅緻,未因主人病重而荒廢。
柳絮過來請陸小娘子到書房與謝道韞相見,又說阿元娘子不願多見外人,其他人就在外邊等候著吧,小嬋一聽,央求柳絮讓她見一見祝郎君,柳絮與小嬋是很熟絡的,便答應了小嬋跟著陸小娘子同去。
一面書法屏風將書房隔成內外兩部分,謝道韞坐在圍屏後,後窗的光線透入,將她的瘦削的身影映在屏風上,影影綽綽,柔美的聲音傳出:「陸小娘子,道韞失禮了,我們就隔著屏風說一會話吧——」
陸葳蕤不善言辭,對著那屏風淡影,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小嬋輕聲道:「祝郎君,小嬋也來看你了。」
屏風後的謝道韞「哦」了一聲,有歡喜之意,說道:「小嬋好,我這次從會稽回建康,途經錢唐陳家塢,見到了丁氏嫂嫂和潤兒,她們都很好——」
小嬋聽祝郎君這般平靜地說話,雖然說話的音調與往日鼻音濃重時大為不同,但細辯還是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的嗓音,小嬋道:「祝郎君,讓小嬋看看你吧——」說著,也不待屏風後答應,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