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假譎 第五十五章 心病

也是在重七乞巧節之後,西府參軍祝英台真實身份是詠絮謝道韞這一驚人消息在建康流傳開來,其轟動效應尤勝陸葳蕤將入宮,陳操之的從兄陳尚已經被接二連三的猛烈流言衝擊得暈頭轉向,他不知道祝英台變成了謝道韞對他十六弟來說有何影響,南北士族兩位最優秀的女郎皆與十六弟有千絲萬縷的情感糾葛,這背後牽扯到陸、謝兩大巨族的聲譽利弊,對門第寒微的錢唐陳氏而言,這到底是福還是禍?

陳尚為十六弟被鮮卑人擄走之事去拜會過中書侍郎郗超,郗超寬慰他說桓大司馬已派袁宏前往鄴城交涉,定要索回陳操之,陳尚這才稍稍放心,趕緊又寫一封家書,派一名陳氏私兵快馬回錢唐報信,免得老父陳咸和丁氏嫂子驚憂過度,因為他前一封家信流露了過多的擔心——

七月二十一日,那名陳氏私兵風塵僕僕趕回陳家塢時,謝道韞正與丁幼微品茗長談,潤兒在前廳先見到那個從建康歸來的陳氏私兵,忙問何事?那私兵略略一說,呈上書信,潤兒持了信領著那私兵一起去見四伯祖陳咸,看了信的內容,驚喜交加,潤兒便去向母親丁幼微報訊,丁幼微是早就知道這個祝參軍的真實身份,但現在鬧得盡人皆知,這對小郎和謝道韞就很不利了——

丁幼微見到老族長陳咸,陳咸將信遞給她,用不可置信地語氣問道:「幼微,你看那祝公子真的是陳郡謝氏的女郎?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啊!」

鬚髮斑白的陳咸一邊說還一邊搖頭,但仔細想想,那祝公子的確頗有女態,但謝道韞的行徑超出了陳咸自幼受學的儒家名教理念,這樣特立獨行之舉完全不是他能理解的,女子為官,太過聳人聽聞!

丁幼微看罷陳尚的家書,秀眉微蹙,沉吟不語,聽老族長又問了一句,方答道:「是,祝郎君便是謝家娘子。」

陳咸見丁幼微並不甚驚詫,奇道:「幼微,難道你早已知道此事?」

丁幼微道:「去年我就瞧出那祝郎君像是女子,我問小郎,小郎起先還不肯說,後來承認祝郎君便是謝家道韞娘子,小郎沒有就此事向四伯父稟報,是認為這是道韞娘子的私密。他不應泄露。」

陳咸道:「我並非責怪十六侄沒有早告訴我這件事,那祝郎君或者謝氏女郎若只是個路人,不管她所作所為如何驚世駭俗,與我錢唐陳氏無干,可她卻是十六侄的好友,咳咳,看尚兒信上所說,這謝氏女郎出仕為官乃是為了操之侄兒,操之侄既要娶那陸氏女郎,為何惹上這謝家娘子,難道操之棄陸就謝了?」

丁幼微趕緊解釋小郎與謝道韞是知己、是摯友,並不波及男女私情,小郎對陸氏女郎絕無二心,這謝家娘子只求與小郎終生為友——

陳咸不住搖頭,顯然對丁幼微所說的謝道韞與十六侄終生為友的說法不以為然,這似乎比女子出仕更讓這位老族長難以理解。

這時,丁幼微的侍婢阿秀慌慌張張走過來,急道:「族長、幼微娘子,那祝郎君突然暈過去了!」

陳咸、丁幼微都大吃一驚,丁幼微撫裙起身道:「四伯父,我去看看。」

既知那祝英台是謝氏女郎,陳咸自不便去探望,叮囑道:「幼微,好生勸慰謝氏娘子,寬寬心,莫要焦慮。」又道:「不管怎麼說,謝氏娘子對我錢唐陳氏有恩情,幼微要好生照顧她。」

丁幼微答應了一聲,匆匆回到「來儀樓」西院,卻見謝道韞靠坐在一張織錦方榻上,安然無恙,邊上一個少年郎君是其從弟,還有謝道韞的兩個侍婢,潤兒拉著謝道韞的手也在她邊上。

潤兒有些驚慌,剪水雙瞳盈盈怯怯,對丁幼微說道:「娘親,祝郎君,不,謝家娘子她方才暈過去,所幸就蘇醒了。」

謝道韞的從弟謝韶尚不知情,聽潤兒稱呼她從姊為謝家娘子,吃了一驚,正驚疑不定,卻聽謝道韞道:「阿韶,我沒事的,你先出去,我與丁氏嫂嫂說一會話。」

謝韶退出去後,小廳中就都是女子,丁幼微又命阿秀等幾個婢女出去,想想又讓潤兒也出去。

謝道韞道:「因風、柳絮,你們出先出去一會吧。」

小廳中就只剩丁幼微和謝道韞兩個人了,午後秋陽斜照入戶,謝道韞的容色蒼白如褪色的花瓣,不時的輕咳讓她身子微顫,好似一株被雨催凌的秀樹。

丁幼微不勝憐惜,執著謝道韞的手,那手涼涼的如寒玉,柔聲道:「道韞娘子,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謝道韞輕聲問:「嫂嫂,建康流言除了披露我的身份之外,還說了一些什麼?」

丁幼微遲疑了一下,那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卻聽謝道韞道:「嫂嫂有話直說吧,也好讓我預先有個準備,我總是要面對的。」

丁幼微點點頭,便把陳尚信里寫的那些建康流言一一說了,諸如謝道韞清談拒婚是為了陳操之、出仕也是為了陳操之、苦戀陳操之云云。

謝道韞蒼白的臉腮泛起潮紅,雙手不自禁地握緊,微微顫抖著,丁幼微趕緊扶住她,說道:「道韞娘子,你莫要心急,謠言終會散去的。」

謝道韞笑了笑,示意不要緊,說道:「不知是誰傳布的流言,此人心懷叵測,在陸始、陸禽逼陸葳蕤入宮的時候散布這一流言,這是想傷陸葳蕤的心,讓其心灰意懶乾脆就進宮了,或者更有其他陰險圖謀,讓子重四面樹敵,也是為了攪亂時政——」

說到這裡,謝道韞又咳嗽起來,左手握拳抵住嘴唇,臉咳得紅起來。

丁幼微輕撫謝道韞的背心,心想:「這謝家娘子真有他人難及的智慧,都這時候了依然不失冷靜,能於流言紛擾中迅速看清問題的實質,她說的一點不錯,這事對葳蕤、小郎還有謝家娘子自己都是沉重的打擊,謝家娘子既敢出仕應該是很堅強的,葳蕤實在是讓人擔心啊——」

謝道韞只要她願意,她是最善解人意的,側頭看了看丁幼微,反過來安慰丁幼微道:「嫂嫂不必太擔心,陸葳蕤會等子重回來的,她敢上書崇德太后,膽子也很不小,沒有人能真正傷害她,只有子重,子重又哪裡會傷害她呀。」

丁幼微定定的望著眼前這個才智卓越的女子,覺得看不透謝道韞的心思,葳蕤純美堅貞,水晶一般晶瑩剔透,謝道韞卻淵如湖海,常人難測其言行,也許只有小郎是懂得她的吧,不然以謝道韞這樣高傲的女子,怎會說出與小郎終生為友的話——

可以肯定的是,道韞娘子與葳蕤一樣鍾情於小郎,葳蕤與小郎之間的戀情天下知聞,小郎也是非葳蕤不娶的,道韞娘子對小郎的痴心只能掩蓋在友情下,而現在,道韞娘子的身份被披露出來了,世情洶洶,她又將如何自處?

丁幼微握著謝道韞的手,感著她指骨的纖細和消瘦,看著她憔悴的容顏,覺得很心痛,若謝道韞是小戶人家女兒,那就給小郎做妾——

這念頭剛一浮起就被壓下,丁幼微覺得自己這樣想實在是有些對不住謝道韞,慢說謝道韞出身高門,即使是小戶人家的女郎,這樣才華傲世的非凡女子做妾也絕對是委屈了她,而小郎只能娶一個妻子,而且葳蕤很好——

丁幼微不知該如何勸慰,不敢問其心事,只是道:「道韞娘子病得不輕呢,且在陳家塢將息幾日,我命來福去請寶石山初陽台道觀的李守一道長來為你診治,李道長是葛仙翁的親傳弟子,道韞娘子以前見過沒有?」

謝道韞點頭道:「去年見過一次。」想起男女搭脈是分左右手的,道人李守一見她這個祝參軍突然成了女子,想必會大為驚訝,這太尷尬了,推託道:「不必勞煩李道長,我回建康再請醫生診治吧。」

丁幼微道:「去建康路上就要一個多月,這樣豈不是耽誤了病情,早治早好,道韞娘子莫要忌諱。」

當夜謝道韞就在陳家塢的「來儀樓」歇息,謝韶這時也知道從姊謝道韞的身份暴露了,建康城已傳得沸沸揚揚,不禁愁眉不展,心道:「父親和三伯父這兩日想必也會有信來,信使到山陰時才會知道元姊已離開,會一路尋訪追蹤來的,唉,真不知該如何應對此事啊!」

次日清晨,謝道韞梳洗畢,不再敷粉,也不再染黃連,但衣著還是綸巾襦衫,出方形塢堡準備登九曜山,潤兒相陪,謝韶和因風、柳絮二婢自然也跟著。

大半年沒有下雨,九曜山不似去年蔥籠青翠,現在又是秋季,滿山枯黃,落葉蕭蕭,秋日肅殺之意濃郁,且喜前幾日下了一場雨,讓山林恢複了一些生機,山黛石潤,溪澗鳴響。

謝道韞道:「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總算是過去了,待明年開春,一切都會好起來。」

潤兒這女孩兒一直在觀察這個大名鼎鼎的詠絮謝道韞,這時說道:「道韞娘子,你這樣說話很好聽。」

謝道韞現在沒有用鼻音濃重的洛陽正腔說話,回覆本來嗓音,柔美而略有些低沉。

謝道韞笑了笑,問:「潤兒,覺得我很奇怪嗎?」

「不會。」潤兒搖頭道:「我很佩服道韞娘子,比以前更佩服了。」

謝道韞拉著潤兒的手,這美麗女孩兒的手掌柔若無骨,側頭笑問:「以前就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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