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公主慕容欽忱雖不知陳操之要她這麼做的用意,但這應該不是危害她鮮卑皇族的事,她願意幫助他,心裡感著好奇和不可捉摸的喜悅。
慕容欽忱走回湖上廊橋,喚著慕容沖的小名:「鳳凰——鳳凰——」又向金鳳台這邊踅回來,走過那尊石麒麟時,見陳操之正看著她,神色卻有些冷峻,面紅心跳的慕容欽忱卻未在意,叫了幾聲「鳳凰,鳳凰」,就又出了這荒廢樓台,走過廊橋,橋那端的內侍、宮娥趕緊讓路,慕容欽忱給了這些人一個大白眼,朝苑北走去,心想:「這些內侍、宮婢都是母后身邊的,母后在哪裡,不會是進了金鳳台吧?母后曾說過要重修金鳳台——」
想到這裡,慕容欽忱吃了一驚,那陳操之不會是想謀害她母后吧。但隨即又想到若是母后在金鳳台那她方才呼喚鳳凰母后怎麼會不出來,那陳操之俊秀優雅,連射箭都不會,再怎麼看也不是能行兇之人。
小湖北岸有一片連香樹,入秋後樹葉轉紅,紅葉飄零,芬芳暗吐,慕容欽忱便隱在一株連香樹下,不讓那些內侍、宮婢看見,她要看陳操之何時出來?不料只過了片刻時間,她就看到母后從金鳳台那邊匆匆走上廊橋,到這頭厲聲呵斥那一群內侍、宮婢,那些內侍、宮婢嚇得不停叩頭,母后又問了幾句話,回頭朝金鳳台方向看了一眼,便在那群內侍、宮娥的隨侍下回昭明宮去了——
慕容欽忱心跳得厲害,母后真的是在金鳳台裡面,陳操之也在裡面,這是怎麼一回事?
慕容欽忱不敢深想,只覺雙頰如火,身子微顫,緊緊攥著的雙手也是掌心出汗,心裡也不知是羞還是憤,她咬著嘴唇立在湖岸連香樹下,她要等那陳操之出來,她要質問他!
過了一會,金鳳台那邊走出一人,慕容欽忱一見之下,身子陡然僵住,這人不是陳操之,卻是她的王叔祖慕容評,慕容評目不斜視,步履邁得極大,很快走過廊橋消失不見。
慕容欽忱嘴唇都咬出血來了,身子卻作冷,她猜出了其中的奧妙,因為她早幾年就隱約聽到過關於母后與上庸王的風言風語,那時她年幼,不明白怎麼一回事,今日算是明白了,陳操之來游金鳳台,無意中發現了她母后與上庸王的秘事,因為廊橋這邊有人守著,陳操之無法脫身,正好她走過去,便讓她出聲驚動母后,母后、上庸王走後,陳操之才可以離開這是非之地——陳操之應該要出來了吧?
果然,卷梁冠、大袖衫的陳操之走出來了,步履依然從容,也沒有東張西望,慕容欽忱立在連香樹後看著陳操之從她身前不遠處走過,看那走去的方向,陳操之是往北去尋天女木蘭了。
慕容欽忱忍著眼淚,悄悄躡在陳操之身後,她自以為腳步輕盈,行動無聲,不料沒跟幾步陳操之就察覺了,轉過身來,見是她,微笑起來,隨即臉色一凝,低聲問:「殿下都看到了?」
慕容欽忱不答話,只是定定的看著陳操之,突然開口道:「我要你發誓!」
陳操之知道清河公主要他發什麼誓,想了想,說道:「好,我發誓,若我吐露了今日所見之事,就讓我永不能歸江南。」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聽陳操之這般發誓,不禁一愣,脫口問:「你,一心要回江東嗎?」
在慕容欽忱心裡,已隱隱把陳操之當作他未來的夫婿,古代女子大都是由父母為其擇婿,難得與陌生的年輕男子有交往,所以比較容易動心,更何況陳操之是這樣一個俊美秀雅的男子!
陳操之應道:「是。」
慕容欽忱躊躇了一會,說道:「不行,你不能用這個立誓。」
陳操之墨眉微皺,徐徐道:「今日之事,實在不是在下願意看到的,我也絕對不會對他人說起,殿下若不相信我,我即便立誓又有何用,殿下還是去稟知你母后,殺我滅口吧。」
慕容欽忱聞言一震,心裡羞愧無比、難受至極,為她母后感到羞愧,又自感在陳操之面前失了顏面,低聲道:「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唉,就不用立誓吧,我信你。」
陳操之望著眼前這個美麗的鮮卑公主,秀腰長身,亭亭玉立,真讓人不敢相信她只有十二歲,看來她今日是還格外修飾過,身著鮮卑貴族女子傳統的束腰窄袖的雪白長裙,顯得腰極細,由此,本不甚豐隆之處也就凸顯出來了——
日光從樹隙間照過來,映著她豐盛的長髮,這頭髮隱隱有一種青絲光澤,古時青色往往與黑色混淆,青絲即指黑髮,而這混血的鮮卑公主的一頭青絲,卻是真正的隱現青碧色,當然,這要映著日光才能察覺,正如她的淺碧雙眸,要凝視她才更覺迷人。
陳操之移開目光,說道:「多謝殿下,殿下也不必太多心,太傅與太后應是私下商談要事,我不慎闖入,擔心遭忌,所以請殿下幫忙——我們把這事都忘了吧。」
慕容欽忱默不作聲,低眉垂睫,楚楚可憐。
這時,突然聽到一聲促狹的笑聲,像苑中禽鳥乍然而鳴,陳操之與清河公主慕容欽忱都吃了一驚,轉頭看時,卻是鳳凰兒慕容沖。
慕容沖笑容可掬地走過來,看看陳操之,又看看姐姐慕容欽忱,藍色的眼睛裡滿是揶揄的笑意,說道:「我道姐姐走到哪裡去了,卻原來是陪陳洗馬游苑哪,甚好,甚好!這叫盡東道主之誼對吧?」
慕容欽忱羞惱道:「鳳凰,叫你領著陳洗馬去看天女木蘭的,你卻自己跑了,害得——」
慕容欽忱住口不說了,看了陳操之一眼,又吩咐慕容沖道:「鳳凰,你現在領陳洗馬去看天女木蘭,然後好生送陳洗馬出苑,聽到沒有?」
慕容沖笑嘻嘻答應著,看著姐姐清河公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陳操之一眼,似乎依依不捨的樣子,慕容沖瞧得大樂,八歲的孩童不解風情,但對男女之事頗為好奇,很願意看到姐姐清河公主與陳操之私會曖昧,他瞧著興味盎然。
清河公主俏麗的身影隱沒不見,慕容沖這才仰頭望著陳操之,問:「陳洗馬對我姐姐說了什麼,姐姐好像哭了,是喜極而泣嗎?」
陳操之道:「等下問你姐姐去,現在,請中山王殿下領我去賞天女木蘭。」
銅雀苑北的這三株天女木蘭大約近三丈高,綠吐呈橢圓形,晶瑩肥厚,幾片綠葉之間便能看到細長花梗高高支出一朵木蘭花,九瓣、三疊,花瓣如美玉,聖潔高貴,芬芳襲人。
陳操之摘下一枚半熟的花果,說要帶回江東培種,慕容沖搖頭道:「天女木蘭只有我燕國才有,從龍城移栽到鄴城十六株才活了三株,哪裡能栽到江東去!」又瞅著陳操之道:「陳洗馬你回不去了,你得留在我大燕,你可以娶我姐姐。」
陳操之不願與這孩童多說,袖了天女木蘭果出銅雀苑回寓所,這鄴都再留不得了,應儘快南歸,但慕容恪總不肯見他,他也只得等待慕容恪向他攤牌的那一刻。
陳操之連夜畫了一幅鄴宮草圖,標明東南西北方向,比例大小肯定不怎麼精準,因為這些都是靠他目測。
十八日上午,龍崗寺長老竺法雅派寺中執事來請陳操之去談經說法,這是前日便約好的,依然由慕容令陪同前往,陳操之仁愛,問起老僧竺法和(即藉羆)的病情,又親往探望,悄悄將鄴宮草圖留在了老僧藉羆處,然後去佛堂與長老竺法雅論大乘佛法,竺法雅大為驚嘆,連稱江東佛法精深玄妙,為北地所不及——
傍晚歸城時,那幅鄴宮草堂又回到陳操之手中,老僧藉羆已經在圖上作了標識,那位置正是陳操之那日在金鳳台上看到那座古舊宮殿,便是以前的宣光殿。
……
桓溫派來向燕國交涉的使者是西府參軍袁宏袁彥伯,顧愷之原想領命前來營救陳操之,但桓溫不允,認為顧愷之少不更事,不能勝任,而袁宏年過四十,閱歷頗豐,應能不辱使命。
袁宏帶了兩名隨從,輕騎北上,於七月十九日到達燕都鄴城,便去拜會燕太宰慕容恪,呈上桓溫書信,請求放還陳操之,不料慕容恪卻取出早已草就的燕大司馬文書,便是那以許昌城換陳操之一族的協議,要留陳操之在燕國為官——
袁宏目瞪口呆,前代無此典章故事,袁宏不知如何應對,只是問:「陳洗馬願意留在貴國?」
慕容恪服五石散後,也愛寬袍大袖,很有江左名士的風範,說道:「本王為陳洗馬考慮得如此周全,他自當心甘情願留下。」
此事重大,袁宏無權代晉朝廷處置此事,說道:「在下想見陳操之一面,請太宰准許。」
慕容恪點頭道:「明日安排袁參軍與陳洗馬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