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宮三台——銅雀台、金鳳台、玉龍台,曹操始建,石虎時擴建,並改玉龍台為冰井台,其中銅雀台高二十七丈,巍然如山,宏麗無比,飛閣重檐俱用銅罩裝飾,日光映照,流輝溢彩,又有巨型銅雀置於樓頂,舒翼迎風,栩栩然若飛——
然而短短十五年,昔日繁華奢靡的銅雀三台就已是面目全非,雖經鮮卑皇室修葺,但與昔日高台巍峨、雙橋凌空的盛況相比是大為遜色,只是在陳操之看來,這僅存的銅雀、金鳳雙台依然壯觀,還有一種華麗堂皇之外的荒蕪和滄桑。
慕容沖領著陳操之到得園中就先溜走了,想必是要去安排其姐清河公主來與陳操之相會,陳操之清楚鳳凰兒的那點心思,此子有當馬泊六的潛質和愛好,所以他必須儘快瀏覽並記住園中樓台景緻的方位,老僧藉羆說宣光殿後門往左百步就是金鳳台虹橋,百步約合後世的一百五十米,這個位置應該是比較好確認的。
陳操之在花木亭榭間穿繞而行,往東北方向快步而去,沿途也遇到幾個宮娥或內侍,但只是拿眼看看他,無人出語問一聲。
走了數十丈,陳操之舉目看那金鳳台虹橋,在右前方一百米外,若是要走到金鳳台虹橋右側宣光殿的大致方向,則要經過一個十畝方廣的小湖,湖上有廊橋,呈半月形狀。
陳操之心道:「宣光殿應該是在宮殿區,我是不能過去的,但看這金鳳台,似乎屬於內苑,我若能上得金鳳台,應可將宣光殿位置確定下來。」左右一看,望見一個內侍走了過來,便問:「此金鳳台可以上去嗎?」
那內侍略有些慌張,答道:「小人不知。」
陳操之搖了搖頭,道:「你去報知中山王殿下,讓他去金鳳台下尋我。」
那內侍趕緊答應,頗有些倉皇地去了。
陳操之走過半月形的湖上廊橋,又繞過一座湖泥堆砌的小山,來到金鳳台下。卻見此台破敗不堪,台座磚石犬牙交錯,台上的五層高樓也是門窗凋弊、彩漆剝落,兩側的副樓被焚毀了,最上面一層也被雷電劈去一角,有焦黑之色,想必是被雷火擊中後,暴雨隨至,此樓才未焚毀,還有,遠看以為金鳳台的虹橋與銅雀台相連,近看才知也已隔斷,只是一座危橋斜倚雲天,搖搖欲墜——
荒草枯黃,石麟埋沒,廢台冷寂,這正合陳操之心意,將袍角撩起掖在腰間,在亂石蓬蒿間走上金鳳台,從側面樓梯登上金鳳台最高層,放眼一望,偌大的鄴城宮城盡收眼底,看準正北方向,然後估摸百步距離,尋找宣光殿的大致位置——
金鳳台西南兩百步,有大批工匠在忙忙碌碌,六座宏偉大殿比鄰而建,另三座正在起梁,輪廓已現,這應該就是重修的太武九殿吧,再結合身處的金鳳台,陳操之基本確認了宣光殿的位置,那裡正有一座古舊的宮殿,往左距金鳳台正是百餘步,往右一百五十步則是雄偉的太武九殿,而且此殿的前方,正對著遠處的宮城大門,老僧藉羆並未說及,想必在宣光殿前是看不到宮門的,因為有其他宮殿阻隔。
陳操之游目四顧,記下宮城四面比較醒目的建築,便下了金鳳台,正待循原路過小湖廊橋去尋看天女木蘭,忽見一高高瘦瘦之人大步過廊橋而來,下意識地便閃在一尊石麒麟後,聽得那人腳步聲響,來到了廢園中,從石麟前走過時,陳操之認出此人是上庸王慕容評。
陳操之本欲招呼相見,卻又想自己來這裡不尷不尬,被慕容評看到恐怕惹其疑心,就這麼一遲疑,那慕容評已經快步上了金鳳台,登樓不見,聽那樓梯板響,上到了二樓就不見動靜——
陳操之暗暗奇怪,慕容評這是做什麼,獨自一人來到這荒廢樓台,似乎是直奔目的地——
陳操之等了一會,不見慕容評下樓,他不能在此久留,便欲走出去,沒走兩步又看到湖上廊橋走來一人,金色的髮髻在陽光下分外醒目,雪膚花貌,藍眸盈盈,卻是燕國皇太后可足渾氏!
陳操之吃了一驚,立感形勢不對,這皇太后身邊竟沒有內侍宮娥跟隨,只她一人花枝招展過橋來,她來幹什麼,來見上庸王慕容評?
皇太后可足渾氏來到金鳳台下,左右一看,便提著裙裾上樓去,可以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忽然驚呼一聲,隨即是「吃吃」的膩笑聲,想必是太傅、司徒、上庸王慕容評閣下給了尊貴的皇太后一個驚喜,隨後便沒了聲音——
陳操之沒有想到自己會遇到這事,這燕太后、太傅哪裡不好去卻偏偏要來這裡,這是什麼奇異情趣?
這下子陳操之倒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燕國太后與燕國上庸王私會,上庸王慕容評是燕國先皇慕容儁的叔父啊,這實在是駭人聽聞。完全不是苻堅之母苟太后與李威私通能比的,陳操之若在這裡泄露了蹤跡,那不管慕容評如何愛才、可足渾氏如何惜貌,陳操之也是非死不可的!
感覺得到背心沁出冷汗,心跳加速,陳操之從來沒有面臨這樣兇險的情形,往日修心養氣,講究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講究奔馬迎面、大風摧樹而神色不變,此之謂名士風度,但像這樣既尷尬又兇險的場面是完全出乎那些名士的生活體驗的,陳操之現在面對的不是風海濤這些自然的異變,而是人心的醜陋和險惡。
荒廢的金鳳台寂靜無聲,太后可足渾氏與太傅慕容評這燕國兩大權力巔峰人物似乎完全融入了古老的金鳳台中,無聲無息。
陳操之在石麒麟後立了一會,思謀脫身之策,皇太后可足渾氏既與慕容評在此私會,那麼廊橋那一端定然守著人,以防他人進入金鳳台,只是沒有料到他陳操之會先一步到來,現在回不去,老是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怎麼辦?
陳操之從石麒麟後轉出,朝廊橋那邊一望,果然有內侍、宮娥守在廊橋那一端,從這邊是出不去了,往另幾個方向看,東邊和南邊是宮殿區,西邊就是小湖廊橋,北面是一堵高牆,那堵牆甚是破敗,找個缺口逾牆而出不算難事,只是萬一驚動樓上的太后可足渾氏與慕容評,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看來只有呆在原地,等皇太后可足渾氏離開金鳳台後,廊橋那端的守衛自然就會跟著太后盡數離去,然後慕容評才會離開——
就在這時,隱隱聽得廊橋那邊有說話聲,過了一會,聽到有輕盈的腳步朝這邊來了,陳操之甚是奇怪,那些內侍定是得了皇太后嚴令不得放人進來的,這人是誰,怎麼能進來?
陳操之從石麒麟後悄悄望出,見一個白裙少女從廊橋上裊裊而來,對襟襦裙、束腰披帔,潔白無塵,飄逸如仙,那淺碧色的眸子顧盼之間,容光照人,卻是清河公主慕容欽忱。
慕容欽忱一入廢園,便東張西望,顯然是尋人的,尋誰?自然是陳操之,她聽弟弟慕容沖說陳操之進苑賞天女木蘭了,便想遠遠的看看陳操之,在苑北那三株天女木蘭下沒看到陳操之的身影,便信步來尋,問一個藝花的宮娥,說有一俊美男子往金鳳台那邊去了,所以慕容欽忱便來了,不料廊橋那端的內侍、宮娥不肯讓她過去,她自然不好說是來尋陳操之的,便冷著臉硬闖了進來,那些內侍、宮娥也不知道皇太后是在與上庸王幽會,所以並未拚死攔阻。
陳操之一見清河公主進來,心裡暗暗叫苦,當機立斷,從石麒麟後走了出來,向清河公主慕容欽忱搖了搖手,示意她莫出聲。
慕容欽忱見陳操之突然走了出來,吃了一驚,所幸沒有尖叫的習慣,只是瞪大了那雙迷人的美眸,有些嬌痴一般的看著陳操之——
陳操之近前輕聲道:「殿下,你必須幫助我——」
慕容欽忱見陳操之貼得這麼近與她輕聲說話,一張雪白的瓜子臉頓時羞得通紅,倒也沒有受驚而逃,只是也輕聲問:「什麼?」
陳操之一邊注意聽著金鳳台樓上的動靜,一邊低聲道:「請殿下走迴廊橋中央,再一邊喚著『鳳凰鳳凰』一邊走進來,然後再出去,好嗎?」
陳操之說話時,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一直凝視著陳操之的眼睛,待陳操之說完,她點了一下頭,問了一聲:「很要緊嗎?」
陳操之鄭重道:「是,非常要緊,請殿下一定幫我。」
慕容欽忱爽快道:「好。」
陳操之又道:「殿下從這裡出去後,就到天女木蘭下等我。」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一顆心「怦怦」跳,「嗯」了一聲,便回頭往廊橋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了陳操之一眼,又趕緊別過頭去,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