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漸升至天心,月明星稀,烏雀南飛,曠野秋風蕭颯而來,拂衣涼透,陳操之和冉盛騎馬跟在燕國皇室的車隊後面,回鄴城冰井台。
昔日張翰在洛陽為官,見秋風起,乃思故鄉吳郡的苑菜蒓羹和鱸魚膾,嘆息道:「人生貴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今陳操之見秋風起,亦思鄉心切,但還是只能羈旅異國,他要為衝破自身和家國的困境而努力。
在北門與皇室車隊分道後,冉盛並馬過來,低聲道:「阿兄,方才我在龍崗寺見到了一位故人——」
陳操之心思敏銳,墨眉一揚,即問:「是汝父魏王的臣屬?」
冉盛道:「是先父的司隸校尉,也是荊叔的家主,名藉羆,此人不假。」
陳操之知道冉盛已非昔日暴打陳流的那個莽撞少年,他既確認藉羆的身份,那就不會有錯,說道:「看來小盛與魏王當年體貌頗為相似,既被藉羆認出,只怕另有冷眼者疑心,前日慕容評對你也有似曾相識之感,被我言語岔開。」
冉盛冷靜地道:「藉校尉認出我,是因為當初鮮卑人攻破鄴城,正是藉校尉命荊叔抱著我逃命的,而且也是互相試探才敢相認,而如慕容評輩對我只是稍有點眼熟而已,應不會疑心到我與先父的關係。」
陳操之點了點頭,問道:「這個藉羆在龍崗寺避隱為僧嗎?如果他願意,我可設法帶他與我們同歸江南。」
冉盛道:「藉校尉年事已高,恐怕不堪長途顛簸,他是想在龍崗寺終老的,十年前他曾赴兩淮和京口尋找我,但沒有任何消息,只好回到鄴城,因為他還守著一個秘密,若不是這次見到我,他就要把這秘密帶入九泉之下。」
陳操之神色一凜,問:「是何秘密?」
冉盛道:「石虎當年聚斂天下寶物,鄴城皇宮金珠珍寶不計其數,其後胡漢攻殺,鄴城皇宮的金銀財寶被大肆搶奪。先父得到了黃金五萬斤,但當時金銀沒有用,米糧這些活命之物第一,先父便命時任司隸校尉的藉羆將這五萬斤黃金埋於鄴城皇宮宣光殿地底下。」
黃金五萬斤就是八十萬兩,大約相當於東晉的二十多億枚五銖錢,雖談不上富可敵國,這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寶藏了。
陳操之沒有想到此次鄴城之行還有寶藏的奇遇,略一沉吟,說道:「小盛,這些黃金既是汝父留下的,自然由你處置,但埋金處在鄴城皇宮,要在皇宮中挖出黃金運回江東,真是難如登天。」
冉盛道:「阿兄說的哪裡話!我既然把此事向阿兄明言,自然由阿兄來處置,小盛自幼孤苦,陳家塢就是小盛的家。」
陳操之「嗯」了一聲,探手過去拍了一下冉盛寬闊的肩膀,說道:「知道有這些金子就行了,現在是取不到的,有朝一日,晉軍滅燕,那時再伺機將這些金子取出吧。」
冉盛問:「阿兄要將這些金子獻給朝廷嗎?」
陳操之笑道:「獻金給朝廷,只怕非但無功,反而遭人忌恨,還是留作我們陳氏大莊園經營之用吧。」
冉盛臉現喜色,點頭道:「正該如此。」卻又皺眉道:「還有一麻煩事,藉校尉只知埋金處是宣光殿地下,但近年鮮卑人為遷都而在鄴城廣建宮室,當年殘存的宣光殿是否已被夷平重建就不得而知了。」
陳操之墨眉一蹙,若不知道埋金的確切處,那就算日後燕國滅亡,他也不能把偌大的鄴城皇宮翻個底朝天來尋金啊,這樣勢必勞師動眾,一旦泄露風聲就很不妙。
就聽冉盛又道:「藉校尉說宣光殿在鄴宮西區,他若能在鄴宮西區走一遭,應能指出當年宣光殿的位置。」
陳操之道:「那就好,我料不出三年燕國將敗亡,到時請藉校尉指出埋金處便可。」
冉盛道:「只怕藉校尉等不到那一日,他老病衰敗不堪了。」
陳操之皺眉思忖片刻,說道:「那我明日去龍崗寺探望他,正好龍崗寺長老竺法雅請我去賞看寺中關於佛圖澄大師的壁畫。」
陳操之、冉盛回到冰井台寓所,沈赤黔即迎上來道:「陳師,今日我與子翼兄去鴻臚寺探問秦使席寶的消息,但見守衛森嚴,不能靠近,是我用五兩金子賄賂了一個館驛差役,方知晉使席寶一干人昨日就被遣送回國。」
蘇騏擔憂道:「陳使君,看來鮮卑人是不想放我們歸國了。」
陳操之平靜道:「慕容恪先行釋放席寶回長安正在我意料之中,不出意外,下月初我們也將踏上歸途。」
冉盛忽然道:「只怕會有意外——」
沈赤黔和蘇騏忙問:「有何意外?」
冉盛不答,卻問陳操之:「阿兄,若那鮮卑公主要嫁你怎麼辦?」
沈赤黔和蘇騏驚訝不已,哪裡又冒出了什麼鮮卑公主!兩個人都盯著陳操之,看他如何回答。
陳操之笑了笑,說道:「我在燕國,無根無基,比之寒門庶族猶不如,鮮卑公主為什麼要嫁給我?」又自嘲道:「真以為貌比潘安、衛玠就無往而不利了嗎!」
冉盛、沈赤黔、蘇騏皆笑。
陳操之道:「我的家族親人都在江東,即便鮮卑公主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啊,娶了還能回去嗎?即便能回去,我又如何面對葳蕤?」
冉盛道:「阿兄固然堅貞,只怕仍有波折。」
陳操之道:「有波折也不是壞事,可以借勢,變禍為福。」
次日,陳操之去太原王府求見慕容恪,慕容恪料到陳操之知道了秦使席寶離開鄴城的消息,便推託服散石發,不見客,因為慕容恪一早得知皇太后可足渾氏有意把清河公主下嫁陳操之,這消息雖不確定,但也實在出乎慕容恪意料,他需要好好考慮其中利弊,所以拒見陳操之。
陳操之見不到慕容恪,便準備去龍崗寺探望老僧藉羆,但他是不能擅自出城的,慕容沖在宮中,找不到出來相伴,當即去請吳王世子慕容令護送他去嵯峨山龍崗寺。慕容令已知四伯父慕容恪想要留陳操之在燕,他自然也不會冷淡陳操之,便陪著陳操之、冉盛二人出城來到龍崗寺。
長老竺法雅甚喜,便引著陳操之去大殿觀看繪有佛圖澄各種神奇事迹的壁畫,諸如幽州滅火、聞鈴斷事、以水洗腸、龍崗咒水等等。其中幽州滅火畫的是佛圖澄與石虎在襄國中堂談論經法,佛圖澄忽然驚道:「變!變!幽州火災。」隨即取酒向幽州方向噴洒,然後才笑對石虎說道:「今幽州火災已救滅。」石虎覺得奇異,將信將疑,就派遣使者前往幽州驗證,使者回來稟報石虎,正是那一日幽州四門起火,火勢猛烈,忽然從南方飄來一層黑雲,既而天降大雨,將火撲滅,那雨中還能聞到酒氣——
這壁畫用色艷麗,但人物神情呆板粗糙,比之陳操之和顧愷之在建康瓦官寺繪製的那兩幅巨型壁畫是大有不如,當然,陳操之不會在這裡自誇,以免老和尚竺法雅留他畫壁畫,那豈不是自找麻煩。
在西壁「以水洗腸」壁畫下,陳操之看到一個頹唐老僧扶杖立在一邊,這老僧想必就是藉羆,果然衰老得很,冉盛走過去,悄悄對那老僧說了一句什麼,片刻後,那老僧搖搖欲墜,扶著牆壁才不至於倒下,並且大聲呻吟——
陳操之便問:「這位道人有何病症?」
竺法雅走過去責備道:「法和,你既有病,還到這裡作甚!」轉身對陳操之道:「此僧年老多病,不知靜養,卻喜隨處亂走。」便命侍者將竺法和攙回禪房——
陳操之道:「在下粗通醫道,既至貴寺,願結善緣,不妨讓我為這位法師診治一番?」
一旁的慕容令笑道:「這位老法師真是佛陀保佑,陳洗馬有妙手回春之能,等閑人如何能得陳洗馬出手相救!」
法名竺法和的老僧被攙到衣缽寮,陳操之摒去他人,只留冉盛在身邊,那病懨懨的老僧也精神起來了,趺坐在方榻上,注視著陳操之,開口便問:「陳洗馬,你願助冉裕復國否?」
陳操之墨眉輕皺,心道:「冉閔亡國,其臣子多有自盡者,可見冉閔是很得一部分人死忠,這個藉羆想必也是誓死追隨冉魏王的,之所以不死是為了守候鄴宮的寶藏,要說服這人恐怕要費些口舌。」便道:「藉公以為冉魏還能復國嗎?」
老僧藉羆也知復國千難萬難,冉魏王既遭胡人痛恨,也不被漢人豪族理解,以冉盛現在的根基,想要復國真好比痴人說夢,不禁神情頹喪,卻又猛然昂起頭,問冉盛:「殿下,你把那件事對他說了?」
冉盛顯然對殿下這一稱呼極度不適,趕緊道:「陳洗馬是我兄長,我現在姓陳名裕字子盛,埋金這事我已對阿兄說過,藉公有話儘管說便是。」
不料老僧藉羆聽冉盛這麼一說,便兩眼上翻,冷冷道:「當年魏王向江東求援,共除胡虜,但晉室卻坐視魏王敗亡,實在可恨,這黃金絕不能交給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