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縣得名於西周初年,武王伐紂,在首陽山下遇到殷商的兩個隱居貴族——伯夷和叔齊,武王命東征大軍暫且息偃戎師,聽聽孤竹君這兩個相互讓國的兒子有什麼話說,故此地名偃師,燕國征南大將軍、河南大都督、吳王慕容垂與太宰司馬悅希統領的五千步騎此時正駐軍偃師城北,首陽山南麓。
這日卯時,五千燕軍造飯飽餐之後,正欲拔營行軍,進逼五十里外的洛陽城,慕容垂卻突然接到前軍偏將孫蓋的急報,說俘獲晉使陳操之、秦使席寶三百餘人,那陳操之卻說有吳王三十年前故友送來的禮物,要面呈吳王——
將攻洛陽之際,卻意外俘獲秦晉兩國使臣,此事重大,大異尋常!
慕容垂命軍隊暫緩西進,偃師待命,他召那名報訊的軍士入帳問話,先問三十年前故友何人?軍士答不出,只說那晉使陳操之要面見吳王殿下。
慕容垂眼露譏嘲之意,心道:「三十年前我是六、七歲童子,哪裡會有什麼故友讓陳操之來給我送禮物!這個陳操之是被俘後驚慌失措胡言亂語了吧。」忽然沉聲問:「何以見得那就是陳操之?」
那軍士道:「那晉使持有八尺旌節,還有麾槍門旗,而且那個陳操之俊美非凡,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垂聽得此言,不禁面露笑意,陳操之是繼潘岳、衛玠之後名聲最大的美男子,中原、河朔俱聞其名,這個恐不易假冒。
慕容垂又問那軍士是在何處俘獲陳操之和席寶一干人的,得知是在偃師城西南方的東谷那一帶,慕容垂兩道濃眉皺了起來:「素聞陳操之純孝有才識,德才兼備、亮拔不群,以一介寒士而能得桓溫重用就不會是只會夸夸其談之人,不至於荒唐到這般地步吧!苻堅既派出使臣隨陳操之同行,那就表明秦晉和談已成,可陳操之既不立即南下穎川,又不躲在洛陽城,明知我大燕鐵騎屯於偃師,他卻自投羅網,這實在是匪夷所思——有悖於常行者或有詐,但陳操之都已經被俘虜了,還使什麼詐!洛陽城有多少兵馬,還能伏擊我軍?若秦人有大軍掩至,我之斥候不可能不知——」
饒是慕容垂多智,也猜不透陳操之何以會到偃師城外來自投羅網,但俘獲秦晉兩國使者這實在是比攻下洛陽城還大的收穫,慕容垂思忖片刻,即命長子慕容令率千人騎兵去將陳操之一行迎到偃師城,鄭重叮囑慕容令,只要對方未以刀兵相向,就要以禮相待。
太宰司馬悅希得知吳王慕容垂下令暫緩進軍洛陽,匆匆趕來詢問是何緣故,得知俘獲了秦晉兩國的持節大使,也是驚詫莫名,既而大喜道:「吳王殿下洪福,此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慕容垂道:「且命步騎莫要歸營,我要耀兵以震懾秦晉使者。」
悅希領命而去。
慕容垂就在軍帳中靜候陳操之和席寶到來,猶自琢磨陳操之乘夜來此的用意,苦思不得其解,不禁伸手入棋奩,抓動玉石棋子琳琅碎響——
慕容垂受其兄慕容恪影響,雅好圍棋,軍旅途中也不忘攜棋具自隨,雖然很少在軍中與人對弈,但思索籌謀時,喜拈數枚棋子於掌上玩轉,就好比江左名士清談時執鐵如意、玉如意或者麈柄一般。
良久,慕容垂大笑起來,將手中棋子丟進棋奩,心道:「或許這個陳操之本就是庸才,就好比庸手下棋,往往無棋理可循,我何必苦思其用意,哈哈,且看他有何三十年前故人禮物送我?」
辰時初,立下大功的偏將孫蓋先一步快馬趕到,向慕容垂報功,說晉使陳操之和秦使席寶即將押送到此。
慕容垂起身道:「隨我前去相迎,彼二人是持節使臣,應以禮相待。」
孫蓋道:「殿下,秦使有三百人,俱不肯交出兵器。」
慕容垂曬笑道:「既未交出兵器,又何談俘獲?」
孫蓋漲紅了臉道:「那是世子帶來吳王殿下的命令,要以禮相待,而且那陳操之說是特意來給吳王獻禮的,不然的話末將早就繳了他們的兵器。」
慕容垂道:「是你的大功,待班師回朝我將上表為汝論功超授。」
孫蓋大喜,趕緊謝過吳王慕容垂。
慕容垂正了正頭盔,說道:「三百步卒入我萬軍之中能有何作為!」卻又道:「命弓弩手戒備,嚴密監視那些隨行的秦晉軍卒——」大步出軍帳。
「嗚——嗚——」
數百隻牛角軍號一齊吹響,蒼勁恢弘的角聲令東方天際那輪旭日都失了顏色,高天上飄動的白雲瞬間靜止,旋即加速飛逝。
吳王世子慕容令陪同晉使陳操之來到偃師城北軍寨,甲騎具裝的燕軍重騎兵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的閃亮光澤,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搭後、寄身,騎兵手裡兩丈長的馬槊斜指地面,槊尖一旦挺起,便是衝鋒之時,這種人與馬俱重甲防護的重騎兵不畏箭矢,所過之處,有如戰車一般,步卒、輕騎不能攖其鋒——
冉盛騎著大白馬跟在陳操之身後,冷冷看著鮮卑人的重騎兵,他父親冉閔當年就是因為不敵慕容恪的鐵鎖連環馬而被擒身死的,此刻冉盛見到這列成八個方陣的燕國重騎兵,不由得恨上心頭,想著有朝一日定要大破鮮卑人甲騎具裝,滅慕容氏威風——
燕軍軍容甚盛,陳操之暗暗點頭,此時的燕國在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的南征北戰下,破高句麗、滅宇文部、平扶余、擒殺冉閔,二十餘年未有敗績,正處於最顛峰時期,盛極必衰,現在該是鮮卑慕容氏轉折衰退的時刻了,當此任者,捨我其誰?
這時,陳操之見到了大名鼎鼎的慕容垂。
陳操之極愛清人張潮這樣的一篇文字——「我不知我之生前,當春秋之季,曾一識西施否?當典午之時,曾一看衛玠否?當義熙之時,曾一醉淵明否?當天寶之代,曾一睹太真否?當元豐之朝,曾一晤東坡否?——」
張潮可謂開夢想穿越之先河,貪心不足,還想穿梭來去數個朝代,看遍千古美人和隱逸文豪,而陳操之只能在東晉,後世有人曾言在東晉最想見到的三個人分別是謝安、謝道韞和桓溫,這三個人陳操之都見到了,現在出使北國,在長安見識了王猛,今日在這偃師城,見到了沉毅有偉略的慕容垂,人生之精彩不就是在於能與這些立在歷史巔峰的人或為友或為敵嗎?
慕容垂身高七尺八寸,只比冉盛略矮。手大臂長,魁偉有神,就是這個人,三年後將在枋頭大敗桓溫,隨後卻因功高震主,備受猜忌,性命將不保,不得已叛逃氐秦,淝水之戰,苻堅八十萬大軍盡潰,獨有慕容垂統領的軍隊未損一兵一卒,而後建立起後燕,一生征戰,未嘗敗績——
見到陳操之,慕容垂雙眸精光一盛,他雖未見過陳操之,但只看了第一眼就敢確認,此人便是陳操之,江左衛玠,不會有第二個!
與秦使席寶目光閃爍、內心忐忑的神態相比,陳操之行止優雅,從容不迫,真有泱泱上邦氣象,簡直讓慕容垂產生錯覺:這個陳操之的確是為出使燕國而來。
至軍帳分賓主坐定,除陳操之、冉盛、沈赤黔、蘇騏以及席寶及其親信數人外,其餘秦晉軍士俱不得入內,而大帳幕後隱隱有持斧甲士的身影,肅然不動,宛如一尊尊雕塑,但只要慕容垂一聲令下,這些雕塑霎時間就會鮮活血腥起來,撕破帷幕蜂擁而出,將這些秦晉使者砍成肉泥——
席寶既受命出使,膽氣自是不弱,但此時也是汗透衣衫,又是六月酷暑天,汗下如雨。驚恐之狀,見於顏色,而陳操之卻從袖中抽出那把繪有「嵇康行散圖」的摺扇,輕輕搖動,說道:「江左三伏天酷熱,未想河南亦如此,吳王殿下領軍可謂辛苦。」
陳操之現在這樣子很有點王徽之的疏狂派頭,慕容垂心裡冷笑,問:「陳使臣出使秦國,何由到敝邦?」
陳操之道:「在下受人之託,專程來見吳王。」
慕容垂問:「受何人之託?」
陳操之道:「陳郡謝安石,豈非吳王三十年前神交之友?」
慕容垂濃眉顫動,驀然記起幼時聞江東謝安神童之名,曾託人送去他畋獵得來的一對遼寧獨有的白狼眊,記不得當時是一種什麼心緒,或許是對謝安神童之名不服氣吧,其後戎馬倥傯,早將那幼年舊事忘了,未想時隔三十年,謝安還記得那件事情,還託人還禮——
慕容垂回想起兒時往事,不禁流露笑意,卻突然臉色一沉,問:「陳使臣真的是為謝安石來給本王還當年之禮的嗎?」與此同時,帷幕鼓風一凸,幕後殺氣凜冽透出——
一旁的席寶頓時心提了起來,此時此刻,陳操之只要一言有失就會立時導致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