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在洛陽小駐了五日,得知穎川太守高柔許諾的第一批五千斛米已經從陽翟出發,不日將運抵洛陽,沈勁心中大定,只要有糧,即便燕軍圍城,洛陽八百弊卒也有信心堅守三個月以上,當即敦請陳操之儘快趕赴長安,若能與氐秦結盟,洛陽可免腹背受敵之虞。
四月二十六日,陳操之與冉盛、蘇騏三百餘人離了洛陽西行,沈赤黔留在了其父身邊,陳操之答應沈勁回江東時會把沈赤黔帶回去。
西行復西行,過新安澠池便是氐秦控制的疆域,那兩名一路陪同陳操之到此的氐秦使者持路引(即通行證)向當地駐軍通報,秦兵開關放行,正遇趕來迎接晉使的輔國長史竇朗,當即一起前往長安。
洛陽至西安千餘里,地勢由東向西逐漸升高,崤函之險、華山之峻,秦嶺潼關萬夫莫開,湯湯渭河沖積出八百里秦川,山河之雄渾壯麗是江南所見不到的。
竇朗對晉使及其隨從軍士暗暗讚歎,這陳操之容止風度自不待說,言語中偶露的才識學見實非其子竇滔所能及,再看其手下三百晉兵,雖經數千里跋涉,但軍容整肅,並沒有因為長途遠行而疲憊懈怠。
端午節後,五月十一,陳操之、竇朗一行來到長安東邊重鎮臨潼,臨潼是秦始皇兵馬俑所在地,還有著名的驪山華清池,當然,現在還沒有華清池,秦皇兵馬俑也還深埋地底。
過臨潼八十里便是長安,眾人在臨潼歇了一夜,次日啟程,半路上遇到秦主苻堅派來迎接晉使陳操之的侍中杜虔,杜虔官位在竇朗之上,竇朗是王猛屬吏,而杜虔是朝中官員,地位自然不同,苻堅仰慕漢人文化,熟讀詩書,王猛當政後,更是一切照搬漢魏制度,苻堅仁義寬厚,每日在宮中請關中大儒講解大戴和小戴禮記。此次派侍中杜虔迎出長安五十里,就是表示氐秦也是禮義之邦。
陳操之、竇朗一行四百人浩浩蕩蕩,當夜在灞橋驛歇息,自陳操之以下,眾人沐浴一新,次日午前從宣平門入長安,長安城自八王之亂以來,破壞嚴重,但城池高峻,兩漢恢弘氣派猶在,苻堅即位後,連年修繕,雖遠未恢複漢末舊觀,但關中富饒,短短十年,長安城就顯露繁華景象。
午時初刻,陳操之持八尺旌節經由東城三門居中的宣平門入城,四名軍士舉麾槍、門旗前導,冉盛、蘇騏左右護持,大晉的軍士一個個精神抖擻、步履整齊,沿路漢人和諸胡摩肩接踵,爭看晉使陳操之。
陸納贈與陳操之的那匹高頭大馬鬃毛皮膚如黑緞一般油光鋥亮,耳尖蹄大,神駿非凡,即便關西隴右多有好馬,但如陳操之這樣的座騎也是少有的,更何況馬上乘客身如秀樹、面若凝脂、眼如點漆,風姿神采真若神仙中人,路旁便有那心懷故國的老者嗟呀嘆息,暗道這才是我中華人物,豈是氐羌諸胡那些茹毛飲血輩能比的!
苻堅在秦宮明聖殿接見晉使陳操之,苻堅原有些擔心晉使會擺著天朝正統的架子,因為苻堅祖父苻洪曾受晉穆帝司馬聃封賜為征北大將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冀州刺史、廣川郡公,到苻堅的伯父苻健才自稱大單于和皇帝號的,苻堅即位後曾去皇帝號,改稱大秦天王,但鮮卑慕容氏稱帝後,苻堅隨即被群臣上皇帝尊號,秦和燕雖然先後稱帝,但無論是君主還是臣子,都有偽譖之感,隱然認為偏安的江東依然是奉正朔的正統,所以若是陳操之擺起天朝上國的架子,那勢必引起禮節衝突,且喜陳操之並未講究這些,在陳操之看來,爭這些虛文縟節沒有意義,待東晉足夠強大,那時征討氐秦未晚。
寫雜文出名的柏楊老來治史,好作翻案文章、好發驚人語。他說苻堅、李世民和康熙是中國古代皇帝中最傑出的三位,陳操之不以為然,另兩位且不論,眼前這個頭顱碩大的苻堅若真有那麼英明,怎麼會短短數年就把一個東至大海、西抵蔥嶺、南控江淮、北極大漠的龐大帝國搞得土崩瓦解!
——苻堅把王猛比作諸葛亮,苻堅自己則與劉備很相似,對臣民比較仁慈,用人不疑,充分發揮了王猛等等漢人大臣的才幹,不同的是,諸葛亮比劉備年少,劉備伐吳犯下大錯後還有諸葛亮為他收拾殘局,不至於立即亡國,而王猛比苻堅年長十三歲,王猛五十一歲時病逝,苻堅那時才三十八歲,一意孤行要滅東晉,淝水戰敗後,不到十年就亡國身死,這樣的皇帝無論怎麼也稱不上傑出君主的,更何況陳操之還知道此人表面上仁義,私德則有虧,苻堅是雙性戀,滅燕後曾將有著鳳凰之美名的燕國皇子慕容沖納入宮闈成為他的孌童,同時入宮的還有慕容沖的姊姊人稱鮮卑第一美人的清河公主慕容欽忱(音清晨),當時長安童謠雲「一雌復一雄,一起飛入紫宮」,說的就是慕容欽忱和慕容沖姊弟雙雙受苻堅寵幸之事。
——慕容垂降秦後,苻堅不允許王猛殺慕容垂,對慕容垂頗為重用,但卻又召慕容垂夫人入宮侍奉,慕容垂也的確能忍,也許氐人、鮮卑人對這些不在乎,但苻堅的好色和婦人之仁為他龐大帝國的崩潰埋下了隱患。這樣的君主如何稱得上傑出,苻堅的政績絕大部分是王猛的功勞啊,若無王猛,苻堅只是個守關中的主——
當然,苻堅與慕容姊弟和慕容垂夫人的這些事現在尚未發生,但陳操之既知這些事,心裡對眼前的苻堅自然就沒什麼敬意,不卑不亢行使一個使臣的禮節而已。
苻堅對陳操之卻是大為讚賞,陳操之人物俊秀、言語清朗,那種蘊雅從容的氣質讓人傾倒,陳操之呈上國書和禮品之後,苻堅即命宮中設宴,款待晉使陳操之,王猛、呂婆樓、苻融等大臣相陪。
筵席間,苻堅言道:「陳使臣,明日是我大秦太學博士講經之日,朕亦將前往聽講,久聞陳使臣乃江東才俊,玄辯無敵,博通經史,朕欲待請陳使臣赴太學講經論學,不知陳使臣可願賜教?」
苻堅重視教育,即位後廣設學宮,獎勵人材,公卿以下的子弟都須入學,他每月親臨太學視察,考察學生的學習狀況,分定不同的等次,他規定輪替值勤的中央禁衛軍都要修學,對於不學無術的官吏,他的處理也十分嚴厲,凡百石以上的官吏,學不通一經、才不成一藝者,一概削職為民,所以長安城學風頗盛。
陳操之心道:「我從江東來,別的不敢大言,但這先進文化嘛我是代表了的。來此氐胡之國,正要展現我東晉的先進文化,讓關中的漢人心嚮往之。」當下躬身道:「關中乃天府之國,人傑地靈,外臣淺陋,遠來貴國就是抱了請教之心,敢不從命。」
苻堅大喜,說道:「陳使臣不憚辛苦前來與我大秦議和結盟,朕心甚慰,這結盟之事就由王尚書與陳使臣共議。」
陳操之眼望王猛,王猛向他舉杯致意,微笑道:「兩國結盟之事待陳使臣太學講學後再議。」
宮宴罷,已是黃昏時分,竇朗送陳操之回鴻臚邸,陳操之沐浴更衣後,正與冉盛、蘇騏對座相談,邸丞來報王猛求見,陳操之趕緊迎出去,連表謙詞,王猛道:「陳使臣遠來是客,王某先來拜訪是應有之禮。」當即入廳坐定,黃小統奉上錢唐葛仙茶。
王猛慢慢品茗,與陳操之說些兩京舊事和江左風流,好像故友相逢一般,並不言及兩國議和之事,此時的王猛倒沒有像十年前見桓溫那樣捫虱而談,陳操之也不急,也只說些趣聞典故,旁及經史,二人相談頗契,不覺夜深。
王猛笑道:「陳使臣雅人深致,博學宏通,王某佩服,江左人物果然不凡,不知如陳使臣這般的賢才,江東有幾人?」
陳操之微笑道:「不多,但也不少。」
王猛哈哈大笑,說道:「陳使臣能到今日地步,比他人要艱辛百倍,當年王某便是畏此,故裹足不敢渡江,不然,世事紛擾,何必務空談玄言、以書畫音律粉飾!」
陳操之明白王猛的意思,王猛是說當此亂世,應注重經世之學和實用之才,那些玄學、書法、繪畫和音律並不重要,陳操之以此知名,乃是無奈之舉,江左風氣,隨波逐流而已。
陳操之答道:「大丈夫固然要經世實幹,但修心養性也不可少,世間若無書畫音樂,殊少趣味,學習書法、繪畫和音律亦是操之本懷。」
王猛目視陳操之,笑了笑,不再多言,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