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與竇滔在蘇府前廳爭論之初,便有婢女急急去內院報知蘇道質夫人鄒氏,鄒氏也是關西人,所以前日竇滔來求婚並說遷回始平之事,鄒氏頗為動心,蘇蕙卻道:「我織一方迴文詩,請這位竇郎君解,若能解得一半,我便聽憑父母作主。」鄒氏搖頭道:「若蘭啊,這兩年長淮大族子弟向你求婚的不少,都被你的迴文詩難住,因你年齡尚幼,你爹爹與我亦是一笑置之,而今你年已十四,到了真正議婚之年,這竇家郎君風神秀偉、家世顯赫,不遠千里而來,你如何好以迴文詩為難他!此事自有爹娘為你作主,你女孩兒家只須謙默自守。」蘇蕙聞言,手拈裙帶,俯首無語——
鄒氏聽說昨日作客堡中的太子洗馬陳操之與竇滔起了爭執,便帶了兩個侍婢要去前廳旁聽究竟。剛到側廳坐定,蘇蕙帶著一個小婢也跟到了,向母親鄒氏施禮,鄒氏低聲道:「若蘭兒,你且隔簾看看那位竇郎君,儀錶非凡,為娘豈會騙你,娘當然希望我兒能嫁一位如意郎君。」
蘇蕙臉色微紅,移坐到隔簾邊,小婢輕聲問:「掀起帘子一角?」蘇蕙搖頭,細聽大廳中人說話,爹爹蘇道質的聲音太熟悉了,另兩人的聲音一個清朗明晰、語速頗快,顯得理直氣盛;而另一個聲音則舒緩得多,如金聲玉振,優雅從容,一個字一個字徐徐著力,聽著聽著,會讓人產生這種感覺:他說得有理、值得信任——
蘇蕙從二人的語意中分辨出語速頗快的是竇郎君,而那個語調從容的應該就是江東來的陳使君了,蘇蕙心想:「真沒想到一個男子說話的聲音能這麼動聽,好似豎笛一般!」
蘇家堡居淮北,離淮南亦不甚遠,淮南太守桓伊贈笛給少年陳操之的事蘇蕙自然也曾聽聞,而三吳門閥陸氏女郎非陳操之不嫁的事更是廣為流傳,在蘇蕙心裡,江左衛玠陳操之是個傳說中的人物。沒想到會來到蘇家堡,自然好奇心膨脹,要親眼看看這個陳操之究竟是何許人,這份心思倒比看竇滔還要迫切——
隔簾隱約,不能分辨說話者的容貌,蘇蕙看了身邊的小婢一眼,希望小婢再提掀簾覬覦之事,小婢愣愣的毫無反應,不明白小娘子的心思。
……
竇滔年方十八歲,其父竇朗現為氐秦輔國長史,輔國長史乃是輔國將軍的屬吏,總領輔國將軍府內外諸務,氐秦現任輔國將軍便是王猛,自去年始,王猛便派人打探淮北諸流民宗部的實力、了解其與晉朝廷的關係,選擇了五支有可能歸向氐秦的流民宗部,王猛心知派遣有職爵在身的使者來遊說晉國的流民宗帥歸秦是不妥的,所以竇滔這樣的暫無官職的官宦子弟就被派遣出來了,他們對這些流民宗部首領的家事一清二楚,主要是利用聯姻關係獲取這些流民帥的信任,或嫁或娶。聯姻的一方都是氐秦高官,竇郎之子竇滔因為年少英俊、文武雙全,被派來遊說蘇家堡,欲娶蘇道質之女蘇蕙為妻——
——竇滔事先也了解到蘇氏女郎儀容秀麗、才識清明,不至於委屈了自己,若蘇家堡順利回歸氐秦,那就是大功一件,王猛曾許諾可立即擢升顯職,是以竇滔欣然而來,萬萬沒想到會遇上晉使陳操之,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陳操之對他的底細和目的知之甚悉,竇滔心知此番遊說不可能成功了,陳操之怎麼可能坐視此事不管,他只有咬定是來向蘇蕙求婚的——
竇滔道:「在下慕蘇小娘子賢淑之名,竇氏與蘇氏同為關西舊族,聯姻有何不可!」
陳操之微笑道:「古有美人計,竇公子欲效仿之乎!竇公子以前並不識得蘇小娘子,千里迢迢自秦來晉求親,敢說沒有私心?」
竇滔漲紅了臉道:「家族之間聯姻本就是互利共榮之事,不然的話,吳郡陸氏為何不肯嫁女與你!」
陳操之墨眉一挑,淡淡道:「竇公子倒是博見多聞,竟知道在下與陸氏女郎之事,在下愛慕陸氏女郎,誓與之偕老,也必能娶陸氏女郎入我陳門。」
竇滔冷笑,年少氣盛,忍不住大聲道:「且不論婚姻之事,陳使君所言為蘇郎主計,要與我辯難,若我勝則任憑蘇郎主去留——陳使君此言誠信否?」
陳操之目視竇滔,緩緩道:「人無信不立,何況在下受命持節、代表的是大晉?」
竇滔朗聲道:「好,陳使君既如此說,那在下就陳說蘇家堡遷居關中的利和留在此地的弊——關中始平乃是蘇氏祖居之地,故土家園,能不思之?今聖主在上、郡賢輔佐,關中太平,士庶富饒,蘇氏若重歸始平,則劃撥良田萬畝供蘇氏立族創業,蘇氏族人免賦稅三年,開墾出的荒田,免租稅五年,蘇郎主回到始平就將受任始平縣令,這是王尚書親筆書信承諾的,這就是蘇家堡遷回始平的利;而蘇氏若留在平輿,上不得晉室信任,下不得當地土著民眾容讓,晉室衰微,君臣離心,鮮卑鐵騎已佔據許昌,汝南四戰之地,平輿無險可據,豈是休養生息之地,王尚書言道,不出五年,淮北之地當盡屬燕和秦,非晉所有矣,晉人倚為屏障的桓大司馬,其用兵十分有四分靠運氣。若敢第三次北伐,不論是伐秦還是伐燕,必大敗。」
陳操之笑道:「竇公子轉述王景略之言倒是頭頭是道,請問還有利弊可言乎?」
王景略便是王猛,竇滔對王猛可謂心悅誠服,雖然陳操之點明他只是轉述王猛之言,並無己見,意含譏嘲,但竇滔卻沒有惱羞成怒,說道:「請陳使君也陳述蘇氏宗部留在平輿的利弊吧。」
陳操之朝蘇道質、蘇騏父子微笑致意,然後道:「安土重遷,人之常情,蘇氏宗部在平輿經營十餘載,塢壁堅牢,流民歸附,正是蒸蒸日上之時,此時卻又要連根拔起,遷回已然陌生的關西,這樣勞民傷財之事只怕蘇氏族人也不願意吧,去年桓大司馬錶奏朝廷,意欲還都洛陽,散騎常侍兼領著作郎孫興公上疏曰『植根江外,數十年矣,一朝頓欲拔之,驅俶於空荒之地;提挈萬里,逾險浮深,離墳墓,棄生業,田宅不可復售,舟車無從而得,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當年蘇郎主率宗部南遷,是避胡人暴虐,而今關西為氐胡所佔據,今日竇公子遊說蘇郎主歸氐秦,豈非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
竇滔大聲道:「習亂之鄉,我秦國是習亂之鄉?王尚書執政,秦境安定清平,兵強國富,百姓歌曰『長安大街,楊槐蔥蘢;下馳華車,上棲鸞鳳;英才雲集,誨我百姓』,氐族雖是胡人,但與漢人友好相處,今朝中自王尚書以下,得到重用的漢人比比皆是,反觀江東,國君如傀儡,士庶如仇敵,人才凋零,百姓困苦,以王尚書之才,當年若隨桓溫回江東,能如今日在秦國之重用否?能一展胸中才學否?江左士人,峨冠博帶,服藥飲酒,夸夸其談,如殷浩、謝萬輩,身居高位,唯務清談,臨事卻百無一能,禍國殃民,莫此為甚,依我看來,習亂之鄉乃江左也!」
竇滔言辭也頗犀利,見識不俗,陳操之暗暗點頭,問道:「竇公子以為王景略何等人也?」
竇滔傲然道:「王尚書之才,不在張子房、諸葛武侯之下。」
陳操之問:「何以見得?」
竇滔道:「甘露元年,王尚書時任中書令兼京兆尹,太后之弟強德橫行不法,王尚書不待皇命,立斬之,更疾惡糾案,無所顧忌,數旬之間,權豪、貴戚,殺戮、刑免者二十餘人,百僚震肅,豪右屏氣,路不拾遺,令行禁止,此等雷霆手段,江左能一見否?王尚書又廢除胡漢分治之法,黎元應撫,夷狄應和,是以漢人與氐人、匈奴、羯人、鮮卑、諸羌皆能和睦相處,以此觀之,王尚書更勝張子房和諸葛孔明一籌。」
陳操之微笑道:「王景略是漢人,卻能在氐秦總領軍國諸事,何也?」
竇滔道:「聖主信任之。」
陳操之問:「王尚書春秋幾何?」
竇滔狐疑地看著陳操之,答道:「三十有九。」
陳操之笑了笑,說道:「秦王與王景略,誠賢主與能臣也,但氐秦豪族對王景略真的心悅誠服?應該是秦王強力壓制、不敢怒不敢言吧,除非王尚書能長命百歲,不然胡漢必起紛爭,就好比諸葛武侯去世則蜀漢滅,治世不能依靠能臣,靠常法,能臣者,憑自身能力壓制矛盾,但因為各種局限和掣肘,無力化解矛盾,一旦壓制不住,驟然爆發,危害尤烈!」
陳操之此言很有些莫須有、想當然,但竇滔卻無從辯駁,而在蘇道質聽來,更是入耳驚心,十餘年前胡漢互相攻殺、伏屍百萬讓蘇道質心有餘悸,王猛當政,胡漢固然相安無事,但王猛已年屆四旬,魏晉時人壽命短促,四十歲就可算是老年了,一旦王猛死,漢人勢必受打壓歧視,而留在東晉,至少都是漢人,不至於擔心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