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謝道韞一行三百餘人自離了合肥,天氣便是一變,原本朗朗晴空,現在是細雨綿綿,終日不絕,透過雨幕朝天上看,雲層厚重晦暗,這雨看來不是三、兩日就止得了的。
東晉馬匹奇缺,冉盛手下這三百精壯軍士除了伍長、拾長、屯長和兩名斥候騎兵外,俱是步行,早作了遠行的打算,雨具齊備,但蓑衣竹笠,又且道路泥濘,一日只能行五、六十里——
合肥至壽春約三百里,淮陽諸山連綿起伏,流注淮河的諸水系縱橫交錯,此地春秋戰國時屬楚國,千年前的楚國令尹孫叔敖曾在這裡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史稱芍陂,芍陂是與都江堰齊名的大型引水灌溉工程,形如長藤結瓜,可灌田萬頃,楚國因此強盛,但時至今日,因戰亂頻仍,昔日富庶糧倉亦顯荒涼,平疇曠野時見高大的塢壁聳立——
東晉朝廷畏懼北地流民湧入建康危及其政權,曾禁止統領大批流民的宗帥渡江,除了像郗超祖父郗鑒這樣的少數流民帥得以在江東立足外,大部分流民帥及其宗部留在了兩淮之地,各築塢堡,好似獨立王國,東晉朝廷往往分封那些宗部眾多的流民帥以僑郡縣長吏之職,或者冠以將軍名號以示恩撫,歷次北伐,這些宗帥也會派部曲加入晉軍參戰,罷戰後各歸塢壁,不以兵戶論,所以歷來督兩淮諸州軍事的如殷浩、庾亮、謝尚、謝萬對這些流民帥都是竭力拉攏,謝道韞對此知之甚悉,一路講給陳操之知曉。
陳操之見天氣不佳,道路難行,將至芍陂時便請謝道韞不必再送——
謝道韞騎著她的褐色牝馬,頭戴圓笠、身披蓑衣,別有一種颯爽英氣,說道:「既以上復桓公,要送子重至壽春,哪能因為小小風雨就半路而回!而且,我喜歡行路,壽春我未去過,思欲一游。」
陳操之一笑,說了聲:「生活在路上。」便不再勸阻,若不是慮及謝道韞身為女子遠行不便,他是很願意謝道韞作為副使陪他去氐秦的,謝道韞的才識絕對是他有力的臂助,這在會稽土斷時已經顯露——
過芍陂四十里便是壽春城了,這日午後陳操之命眾軍士加緊趕路,到了壽春再歇息,因為下了兩日的雨,方圓數百里的芍陂水勢見漲,湖面亦開闊了許多,去壽春的近路被水淹沒,只有繞路前行,而且下雨天黑得快,酉時就已經天昏地暗了,據熟知地形的軍士說離壽春城還有十五里,且喜現在雨停了,冉盛便催促軍士快行,在天尚未黑透、在後一場雨到來之前趕到壽春縣城。
眾人正急行時,猛見一條岔路衝出一群人,各執刀槍,吶喊著留下錢貨饒汝等不死,待發覺是晉軍時,為首者說一聲誤會,掉頭便走,其手下數十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冉盛大怒,拍馬要追去,謝道韞急呼:「陳子盛,莫追!」
陳操之也急命冉盛回來,冉盛氣沖沖道:「不知哪裡的盜賊,把我們當行路的客商,要來打劫!」
謝道韞道:「這不是什麼盜賊,是附近塢壁的流民,打劫客商是尋常事,只要不殺傷人命,郡縣官吏亦難嚴禁。」
陳操之「嘿」的一聲,心道:「這一過江,就是亂世了,以前讀《晉書》、讀《世說新語》,看到北伐英雄祖逖年少時曾率部曲搶劫感到很驚訝,據傳郗鑒為流民帥時也曾搶劫富戶,西晉首富石崇就是靠搶劫發家的,其任荊州刺史時明目張胆搶劫——生逢亂世,搶劫似乎是生存之道。」
冉盛不吭聲了,他記得幼時隨荊叔在江北流浪,荊叔無月不搶劫,殺傷人命都有,不然的話,他主僕二人也無法活到現在。
就在這時,謝道韞突然驚呼一聲,胯下牝馬身子一傾,謝道韞從馬上摔了下來,卻原來是坐騎左前蹄踩入一個水坑,馬匹是奮力穩住了身子未倒,鞍上的謝道韞卻直接摔入水坑——
冉盛離謝道韞最近,想走過去拽起謝道韞,卻又止步,眼望陳操之,陳操之急急下馬過來,將謝道韞攙起,謝道韞好潔,此時一身泥水,又是在陳操之面前,感覺很尷尬,她這次渡江北上,雖帶了十餘名部曲奴僕,但因為是行軍,未帶侍婢,所以這時也無人上前服侍。
謝道韞左膝磕傷,衣袍更是濕了大半,陳操之攙著她到一輛馬車邊。陳操之出使共有五輛馬車,其中兩輛裝的是各式新鑄的兵器,算是樣品,準備與氐秦商議交換馬匹,另有兩輛裝的是乾糧和一些雜物,剩下的那輛雙轅豪華馬車是琅琊王司馬昱送給陳操之出使以壯行色的——
謝道韞坐上馬車,陳操之又把褐色牝馬上謝道韞的包袱遞給她,陳操之牽馬跟著馬車步行,摸黑往壽春方向前進。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轆轆行駛,車廂里的謝道韞換上潔凈的衣裳,從車窗望著黑沉沉的天,心道:「子重此番出使氐秦真不是會稽土斷能比的,我若為副使的確頗多不便——」
卻聽陳操之出聲道:「說一件魏武帝曹孟德與袁紹袁本初少年時的故事與英台兄聽,英台兄博聞強記,想必是知道的——」
謝道韞熟讀《三國志》,稍一凝想,便知陳操之想說的是什麼,正待開口說出,轉念間卻道:「子重請說——」
陳操之道:「我是因為方才那些流民而想起來的——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遊俠,觀人新婚,遂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雲『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曹操乃入,抽刀劫新婦,與袁紹還出,迷路墜荊棘中,差點被追者抓獲——」
謝道韞笑了起來,說道:「三國時強盜出英才,孫堅輩不也是擄掠洗劫,無所不為的嗎!」
笑談間,不知不覺就到壽春了。
西中郎將、豫州刺史袁春此時已回到壽春,得知陳操之到來,便即請陳操之、謝道韞去縣衙相見,想看看桓大司馬賞識的陳操之究竟是何等人物?
陳操之此時尚未沐浴,袍襟沾滿泥漿,頗見風雨行色,但面對鎮守一方的袁真神態自若,從容而談,袁真奇之,與陳操之論江左和中原之事,陳操之有問必答,不甚闡發。
袁真心道:「陳操之雖然風采言談不俗,但也不過是清通之士而已,並無創見,桓溫說其有王佐之才,言過其實。」因道:「陳掾出使氐秦,恐道路難行,慕容評雖退出汝南、陳郡,但卻留偽燕鎮南將軍慕容塵屯許昌,洛陽無許昌接應,恐難據守,洛陽守將冠軍將軍陳祐自度不能守,陳祐前日傳書於我,要我代稟桓大司馬,要退出洛陽,如此,入長安之路將被阻斷,奈何!不如改道荊襄經漢中再至長安?」
沈赤黔與冉盛侍立陳操之身一側,沈赤黔聞言失色,他父親沈勁正在洛陽呢,沈勁曾立誓與洛陽共存亡,若晉軍放棄洛陽,沈勁危矣。
袁真是庾希一黨,言語之間流露出對陳操之的輕視,陳操之淡淡道:「陳將軍要退出洛陽,總要等我過了洛陽再退不遲,總不能燕軍未至,就先棄城而走!」
袁真冷笑道:「許昌已失,洛陽難守,若燕軍大至,退兵亦不及。」
陳操之與袁真話不投機,略說數語,便即告辭。
謝道韞與陳操之回驛舍,謝道韞道:「子重對袁中郎言談之間多有保留,何也?」
袁真是個軍閥,並無遠見,與桓溫對抗,自然也沒有前途,陳操之沒必要在袁真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識,笑道:「多說無益,還是隱晦些好,俗語謂拋媚眼給瞎子看,何苦!」
謝道韞失笑。
當夜,陳操之給桓溫寫了一封書信,請求桓溫派兵增援洛陽,只有守住洛陽,才能遏制氐秦勢力的膨脹,至於現在看似咄咄逼人的鮮卑慕容氏,陳操之認為不足慮,慕容氏將毀於兄弟鬩牆——
次日一早,陳操之將信交給謝道韞,讓她代呈桓溫,又道:「英台兄送我至淝水之畔、八公山下,再道別吧。」
清晨無雨,陳操之與謝道韞並騎出了壽城北門,遙見八公山山勢綿延、林木蓊鬱,陳操之道:「英台兄,你我策馬馳上半山那片草坡如何?」
謝道韞含笑道:「願附驥尾。」
雲層凝結厚重,但未被烏雲遮蔽的天空卻是湛藍純凈,八公山草木離離,林壑間含雲吐霧,這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處似有仙氣繚繞。
陳操之與謝道韞立馬半山,望淝水南岸的空闊曠野,陳操之心裡念誦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此非謝玄八萬北府兵大敗八十萬秦軍之地乎?」
謝道韞見陳操之神情有異,那樣子好似故地重遊,不免有些奇怪,卻也沒問什麼,子重讓人驚奇的事太多,謝道韞只覺得縱馬上山,看烏雲縫隙的青天、馬踏雨露的蔓草,感到一種在路上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