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節,這日一大早,陸葳蕤在繡閣沐浴,侍婢簪花和另兩個婢女從後園摘來蘭草和芍藥花瓣灑在浴桶中,以蘭草和芍藥花沐浴是三吳上巳節習俗,據說可以除穢祓禊,對於未婚女子來說,上巳節以芍藥花沐浴,還可以獲得美滿的愛情,《詩經·鄭風·溱洧篇》有云:「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就是描寫上巳節青年男女在河邊談情說愛、臨別時贈以芍藥的詩篇,此時短鋤便是一邊輕聲唱著《溱洧》一邊立在浴桶邊用精美的竹篦為陸葳蕤梳頭,那濕漉漉的長髮烏黑豐盛,篦子自髮根自發梢梳櫛一過,長發就像閃亮的黑緞,而肩背的雪白肌膚好似亭亭荷葉蓋,水珠流轉不沾。只不過荷葉是綠色的,而陸葳蕤的肌膚潔白無瑕,羊脂白玉亦不足以比擬——
短鋤左手食指輕輕觸了一下陸葳蕤背部的肌膚,嘖嘖道:「小娘子真嫩啊,潔白細膩,滑不溜手——」
一邊的簪花吃吃笑道:「是愛不釋手。」
短鋤笑道:「若是陳——」覺得不妥,朝簪花吐了吐舌頭,只是笑,不說話了。
這時,簾外一個小婢說道:「短鋤姐姐,你妹子黃鶯兒有事找你。」
短鋤聽說是她從妹黃鶯兒來尋她,搖頭笑道:「這個黃鶯兒,一大早就跑到這邊來玩,也不怕管事的罰她。」揚聲道:「讓她等一會,我正侍候小娘子沐浴呢。」
陸葳蕤道:「短鋤你去,或者有什麼事呢,莫讓黃鶯兒等著。」
短鋤道:「她到這邊來除了玩耍還能有什麼事,小娘子性子好,由著她玩,她就愛來這邊。」自顧為陸葳蕤櫛發。
過了一會,那小婢又來稟報說黃鶯兒有要緊事對葳蕤小娘子說——
短鋤嗔道:「這丫頭膽子真不小,待我去揪她耳朵皮——」
陸葳蕤道:「讓她進來,在簾邊說話。」
黃鶯兒來到浴室外間,立在綉簾外,有芬芳的水氣氤氳而出,一個嬌婉溫柔的聲音問:「黃鶯兒,有什麼事?」
黃鶯兒看看身邊的幾個婢女和僕婦,囁嚅道:「葳蕤小娘子,黃鶯兒是有事,要緊的事,這個——那個——」
短鋤快刀剪亂麻地道:「有事快說啊,什麼這個那個,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黃鶯兒心慌起來,背地裡流傳家主的私語是要受重責的,會被賣掉,黃鶯兒不敢說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沒事了,葳蕤小娘子、短鋤姐姐,我先回去了。」朝簾內施了一禮,便要離去。
陸葳蕤秀眉微蹙,心裡暗暗訝異,示意短鋤喚黃鶯兒進來,短鋤便掀簾出去拉著黃鶯兒的手進來,陸葳蕤在描金繪彩的浴桶里,露腦袋脖頸在外,輕言細語問:「黃鶯兒,有何難處?無妨,儘管說。」
黃鶯兒看著葳蕤小娘子因熱水蒸浸而分外嬌美的臉蛋,心裡安定了一些,說道:「小娘子,黃鶯兒昨夜聽到一件事,與小娘子有關的,想單獨對小娘子說——」看了看短鋤,補充道:「短鋤姐姐也可以聽。」
陸葳蕤「哦」了一聲,便命簪花還有另一個婢女暫時退出簾外,簪花頗為不滿,白了黃鶯兒一眼,出去了。
黃鶯兒靠近浴桶,低聲說了昨夜她聽到的家主陸始和六郎君陸禽說的話,短鋤驚得目瞪口呆,看著陸葳蕤,急道:「小娘子,這可怎麼辦,讓我阿兄趕緊給陳郎君報信吧?」
陸葳蕤坐在浴桶里蹙眉不語,一動不動,但漂浮著芍藥花瓣和蘭草的水面盪起層層漣漪,顯然陸葳蕤酥胸起伏,心情激蕩。
黃鶯兒看著陸葳蕤美麗含愁的大眼睛,輕聲道:「葳蕤小娘子,那我回去了,小娘子要小心一些。」
陸葳蕤壓抑著如沸如煎的心情,強笑道:「黃鶯兒,謝謝你。」
黃鶯兒走後,簪花兩婢又進來了,見小娘子和短鋤神色有異,簪花小心翼翼問:「小娘子,出什麼事了?」
陸葳蕤稍一遲疑,說道:「我伯父又想逼我聯姻——這事你們不要對他人說起,莫要連累了黃鶯兒。」
這幾個婢女都是陸葳蕤心腹之人,真心喜愛葳蕤小娘子,聞言都是臉現憂色,連聲答應。
短鋤服侍陸葳蕤穿衣時,附耳道:「讓我阿兄去找陳郎君嗎?」
陸葳蕤搖搖頭,心道:「陳郎君近日就要出使氐秦,這時讓他得知這樣的事,一定非常焦急,他還如何能安心出使啊,豈不是誤了陳郎君前程?而且我伯父、我從兄多次非難陳郎君,我已經覺得很歉疚,若讓陳郎君與皇帝對抗,陳郎君這幾年為他家族的努力豈不是要白費了,而且還會獲罪——」
短鋤見小娘子搖頭,想想也是,皇帝要娶小娘子,告訴陳郎君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又問:「那先告訴夫人?」
陸葳蕤道:「娘親剛剛分娩,身子虛弱,怎好告訴她這事!誰都不要告訴,庾皇后駕崩未滿一個月,納妃尚早,不要著急,我有辦法的。」
聽陸葳蕤這麼說,短鋤安下心來,小娘子外表柔弱、與世無爭,心裡是很有主意的,認定的事決不動搖,小娘子說有辦法那就真的是有辦法。
……
陳操之從郗超那裡回到顧府已經是夜裡亥時,板栗還在門房等候,說道:「陳郎君,我家小娘子明日想見你一見。」
陳操之道:「好,桓大司馬奏章已上,我後兩日便要離開建康,明日便去向陸使君辭行吧。」
次日,台城太極殿西堂,琅琊王司馬昱、尚書令王述、尚書僕射王彪之、西府長史王坦之、中書侍郎郗超、侍中張憑、高崧、散騎常侍謝萬、孫綽、御史中丞謝安、顧憫之、五兵尚書陸始,還有桓秘、江思玄諸人濟濟一堂,共議陳操之出使氐秦之事,陸始反對晉陞陳操之為七品太子洗馬,認為陳操之無論族望和資歷都不夠格,但琅琊王司馬昱和郗超都認為陳操之既代表大晉出使番邦,若無清貴顯職則有損威儀,陳操之本是八品參軍,擢升一級並不為過,謝安、江思玄諸人也都同意——
侍中高崧耿直孤僻,一向直言快語,不留情面,唯獨對陳操之讚賞有加,這時冷冷道:「出使氐秦若是美差的話,怕也輪不到陳操之,陸尚書有子若肯出使,擢升一級亦無不可。」
陸始瞪著高崧,高崧洋洋不理,高崧連桓溫、謝安都敢嘲諷,遑論他人,而且高崧也說得沒錯,世家大族子弟哪個肯臨危地,讓陸禽出使氐秦,只怕嚇得要稱病不出了。
陸始無言,商議已定,琅琊王司馬昱去稟報皇帝司馬奕,一面傳召陳操之入台城覲見皇帝,皇帝司馬奕對作為桓溫的心腹陳操之一向無好感,倒是樂意陳操之出使氐秦,氐人兇殘,陳操之出使凶多吉少,當即擬定三月初六日由皇帝親授陳操之旌節,即日出使氐秦。
三月初四傍晚,陳操之去拜見陸納,給陸府小郎君送上一份厚禮,並辭行,因禮制,陸夫人分娩後一月之內不能見外人,所以陳操之只隔簾向陸夫人問安,聽到內室陸小郎君哇哇的啼哭聲,這男嬰聲音洪亮,很是健康。
陸夫人喚夫君陸納入內,說道:「葳蕤想明日與陳郎君游秦淮河,請夫君憐惜恩准。」
陸納看了一眼垂首立在一邊的陸葳蕤,皺眉道:「游秦淮就不必了,被人撞見不雅,讓操之明日來府中吧。」
陸夫人張文紈現在有了兒子,底氣甚足,笑道:「夫君這樣可謂是掩耳盜鈴,建康城哪個不知操之與葳蕤之事!前些日操之在府上作畫,也是盡人皆知,誰又敢取笑半分,倒是憐惜操之的居多,夫君也念操之後日便要數千里北上,葳蕤苦候,就讓他二人暢快一游嘛,其實夫君心裡不也視操之為子婿了嗎!二伯過於多慮,操之與葳蕤之事傳遍江左,也未見得就損害了我陸氏聲譽,北人重門第、江左重人物,如操之這般的人物江左又有幾人?」
陸納微笑起來,說道:「我倒不知文紈還這般雄辯!」看著陸葳蕤道:「也罷,小心謹慎,莫要拋頭露面。」
陸葳蕤趕緊跪下,謝過爹爹。
陸納留陳操之用晚餐,問:「操之巨舟可曾開始建造?」
這是去年陳操之答應過陸納的,若三年內無力說服陸始、迎娶陸葳蕤,則造巨舟攜葳蕤浮海而去,效范蠡與西施——
陳操之躬身道:「造巨舟之先,操之還想努力拚搏一回,三媒六禮娶葳蕤過門是我最盼望的。」
陸納點了一下頭,說道:「操之出使氐秦,我有一物相贈。」攜手陳操之來到側院,就見一仆牽著一匹高頭大馬過來,此馬高七尺余,長腿瘦頸、兩耳尖尖、通體墨黑,沒有半根雜毛——
陸納道:「此是涼州牧張玄靚前年遣使覲見皇上,一批隨同來京的涼州商人帶來的胡馬,應是西域產,頗為神駿,操之出使氐秦,正需要一匹好馬,且收下,不必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