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陵烏龍山相傳是南邊浩瀚太湖裡的烏龍所化,山不高,如拳聳立,山腳至半山腰蓊蓊鬱郁數萬株梅樹,半山以上則是蒼翠的竹林,而山巔,卻是古松夭矯,松林掩映間,有季子殿,與曲阿的延陵季子廟同為祭祀先賢季子之所,此殿五十年前經顧愷之從伯祖顧榮重修,今又有滄桑斑駁之色。
曦光初現時,張彤雲便來約陸葳蕤同游烏龍山,帶著一干婢僕乘車來到五里外烏龍山下梅林邊,陸葳蕤望著薄薄晨霧裡大片大片盛開的紅梅、白梅、綠梅、三葉梅,不由得就想起那年仲春她與陳操之在華亭梅嶺上相見的事,梅嶺的梅花還沒有這裡的盛——
張彤雲笑盈盈道:「葳蕤,這烏龍山的我也是初游,去年與顧郎回吳郡,只在莊上宿了一夜,未及遊玩,不過那時梅花尚未開放。」
侍婢短婢短鋤忽問:「阿彤娘子,你家顧郎君怎麼不來伴你同游?」
張彤雲笑道:「我要陪葳蕤嘛,顧郎要陪其他友人。」
短鋤很聰明,看張彤雲笑笑的樣子就猜到這是給葳蕤小娘子和陳郎君相見的機會了,短鋤很快活,葳蕤小娘子快活她就快活。
一行人逶迤上山,梅林幽香、竹林幽碧,至山巔,豁然開朗,佔地數百頃的顧氏大莊園盡收眼底,而此時,東邊天際才霞光透出。
張彤雲與陸葳蕤參拜了季子神像,兩個人立在殿前丹墀上,朝山下遙望,張彤雲有些近視,哪裡看得清百丈山下,身邊一個小婢突然開聲道:「娘子,他們來了。」手指來路——
張彤雲眯起眼睛望去,見莊園那邊似有數人策馬而來,知道是長康帶著陳郎君來了,便招呼陸葳蕤道:「葳蕤來看,哪個是你的陳郎君?」
陸葳蕤秀氣的雙眉可愛地一皺,說道:「那你先辨認。」
張彤雲嬌嗔道:「葳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力不行,只能近視而不能遠觀,我雖能看到那些人影,但都是模糊一團,而且霧氣又未散盡,這如何分辨,你來,你來——」
陸葳蕤便凝目細看,冉盛倒是易辨,明顯比其他人高大,而且又是騎白馬,其他還有四、五個人也是騎馬,隔得遠,又有薄霧籠罩,人和馬俱是黑白兩色,彷彿陳郎君畫的水墨畫,瞧了一會,人馬俱被林木遮擋,搖頭道:「辨不出來。」心裡卻是想:「右前的那個冠者應該就是陳郎君,襦衫似乎是青色的——」
張彤雲笑道:「隔得太遠了,又有霧氣,確實難辨——長康怎麼帶了這許多人來,該不會是謝郎君那些人都來了吧?」便問一個僕婦,這裡還有哪些清幽去處?
那僕婦是這莊園上的顧氏蔭戶,就是來給兩位娘子領路的,恭恭敬敬道:「這殿後往東百餘步,有三株數百年老梅樹。是綠萼梅,別處難得一見。」
張彤雲「嗯」了一聲,留下一婢等候顧愷之和陳操之,她與陸葳蕤還有諸婢繞過季子殿,向東而去。
兩刻時不到,顧愷之、陳操之、謝道韞、謝玄、劉尚值、冉盛、沈赤黔一行來到季子殿外,顧愷之眉飛色舞,高談闊論,已經忘了要讓陳操之驚喜了,只談晉陵山水之美,見到張彤雲留下的那個侍婢才恍然大悟,便趁眾人入殿參拜季子之機,示意陳操之隨那小婢去。
小婢抿唇一笑,說了聲:「陳郎君,請跟我來。」轉身便走。
陳操之跟著那小婢繞到寺後,在古松小道上向東而行。
冉盛瞥見阿兄陳操之的背影,微微一笑,高大的身軀擋住眾人的視線——
那邊陸葳蕤與張彤雲在綠萼梅下徜徉,陸葳蕤看著那些千朵萬朵的綠萼白梅,不自禁地輕聲唱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忽然閉口不唱,一張俏臉霎時間羞得通紅。
《詩經·召南·摽有梅》是一首情詩,質樸而清新,明朗又深情,詩里寫的是未嫁的女郎以成熟的梅子比興,感嘆韶光易逝,青春難留,渴望心儀的男子趕緊向她求婚,《毛詩序》說此詩「男女及時也」,男女及時就是婚嫁及時——
陸葳蕤臉紅得發燙,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就輕唱起這首古歌來,她真沒往那方面想,起碼現在沒想,可嘴上卻是唱出來了,真是難為情!
張彤雲笑容一綻,趕緊斂去,她聽到那邊腳步聲了,便低聲道:「葳蕤,你的吉士來了,我先回殿去。」不待陸葳蕤回答,便帶著幾個侍婢和僕婦往回走,見陳操之擺動大袖走來,便往山道邊一避——
陳操之來到近前,深深一揖,張彤雲斂衽還禮,未交一言,交錯而過。
張彤雲回到季子殿,只在後殿靜室等待,讓小婢幫她揉揉腳,張彤雲比不得陸葳蕤健行,走了這一早上,頗感辛苦,隱隱聽到前殿夫君顧愷之爽朗的晉陵口音,想起方才葳蕤唱的《摽有梅》,不禁幽幽嘆了口氣,葳蕤比她還大一歲呢,今年二十了,還在苦等著陳郎君,真讓人憐惜啊。
前殿的顧愷之諸人緬懷了先賢季子,出殿賞看山景,謝道韞沒看到陳操之,微感奇怪,問冉盛:「子盛,汝兄呢?」
冉盛心道:「阿兄當然是去見陸小娘子了,讓這謝氏女郎見到阿兄與陸小娘子親密的樣子也好,這樣可以死心。」便朝殿後一指,說道:「我兄往那邊去了,想必是有好風景吧,祝掾要去一覽嗎?」
謝道韞扭頭看了一眼謝玄,謝玄正與顧愷之論晉陵山水與會稽山水孰美,謝道韞便沒有喚謝玄與她一道去,她要與陳操之為友,便不得不與陳操之之友為友,這對謝道韞這個女子來說,還真是難為她了,男子與男子為友,可以包容對方的缺點,但女子與男子為友則不然,謝道韞欣賞陳操之,相處日久,更覺陳操之品行之美、修身之潔,說是謫仙人真不為過,她可以與陳操之千里同行,但卻很難做到與顧愷之、劉尚值諸人放曠諧笑,她畢竟是女子啊。
殿後小道朝東斜斜向下,謝道韞信步行去,此時的東邊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陽光普照,淡淡的霧氣很快消散,林子里鳥雀啾鳴,喧鬧起來。
謝道韞迎著初升的春陽漫步,心裡有些快活,在天地山林間感到愉悅,嗯,她是自由的,她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可以出仕,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學,可以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比如現在,走在松竹山道上,腳步輕快,心無掛礙,看似平常,其實又有多少深閨女子能體會呢?古來多少相夫教子的淑女賢媛,那就讓我謝道韞特立獨行一回,終身不嫁又如何!
謝道韞看到了白梅樹下陳操之的背影,便揚聲道:「子重,尋幽訪勝至此間耶?」
陳操之還未轉過身來,老梅樹下突然轉出一個侍婢,驚訝地看著走過來的謝道韞,因為謝道韞剛才未以洛陽腔說話,分明是女子嗓音啊。
謝道韞立時止步,她認得這個侍婢,這侍婢有個讓人一聽難忘的名字——短鋤,謝道韞臉頓時火燒火燎起來,彷彿是那次在瓦官寺以強辨讓寺僧打開大雄寶殿大門、看到的卻是陳操之與陸葳蕤在殿內私會的情景,那次以後,謝道韞絕不再以女裝與陳操之相見——
謝道韞迅即冷靜下來,思謀對策,她看到陳操之轉過身,那梅樹邊俏生生立著的不正是陸葳蕤嗎?陸葳蕤的神情既有被人撞見的羞怯,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多的是驚訝!
陳操之有些尷尬,拱手道:「英台兄也來賞梅嗎?」
謝道韞含笑道:「竹如君子,梅似佳人,此地竹梅相會,是在下冒昧,打擾了。」朝陳操之一揖,又向陸葳蕤一揖,從容轉身自去。
短鋤看著謝道韞的清瘦的背影,喃喃道:「這個祝郎君好奇怪啊,他先前的說話聲音怎麼那麼像女子?」
陳操之看著陸葳蕤,陸葳蕤清亮的眼神迎著他,陳操之含笑問:「葳蕤也覺得奇怪嗎?」
陸葳蕤四年前就在獅子山外的桃林小築見過這個祝英台,其後與陳操之游虎丘時又曾遇見,總覺得這個祝英台給她的感覺很奇異,陸葳蕤是極好相處的人,婢僕有過亦從不呵責,但婢僕也從不會因她良善而放肆,都是真心敬愛小娘子,但陸葳蕤對這個祝英台印象不佳——
數年過去了,陸葳蕤在瓦官寺又見到了祝英台,祝英台與陳操之在皇太后和會稽王面前辯難,當時陸葳蕤一心只關注陳操之,看著陳郎君辯難時風采奪人,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但事後想來,對那個與陳郎君辯難的祝郎君又有了當初那種奇怪的感覺,後來又知祝英台與陳操之為正副土斷使去會稽複核土斷,沒親眼看到不覺得,這時看到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