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日午後,陳操之從縣上歸來,這幾日拜訪本縣名流,應付各種宴請,團團如走馬燈,在陳家堡呆的時間反而少,今日終於清閑下來,可以靜下心來細讀前日從初陽台道院帶回來的一批書籍,這近千卷藏書都是葛洪手抄的,道人李守一讓陳操之帶回陳家塢收藏,這批書是葛洪三十歲前抄錄的,都是經史子集一類,正是陳操之所需要的,葛洪中年以後醉心金丹大道,抄錄並收集了大量道經,諸如《玄元經》、《九陰經》、《三屍集》之類,這些道經大都留在了羅浮山,葛洪仙逝後,李守一帶了其中一小部分回初陽台,竟也有數百卷之多——
前日帶回的這近千卷書籍中的三分之一陳操之曾借回來抄錄保存,比如《淮南鴻烈》、《呂氏春秋》等,這一年來,宗之、潤兒把這些書都讀遍了,這時見又多了這麼多書,都是喜形於色,小兄妹二人看看這本、摩挲那本,坐擁書城,雖寶山不易也——
兩晉之際,紙本書籍尚未盛行,世家大族藏書中很大一部分還是竹簡或者是帛書,書籍之珍貴可想而知,書籍傳播全靠手抄,寒門庶族難以擁有大量書籍,這也是九品中正制存在的社會基礎,因為與有著良好家學傳承、可博覽群書的世家子弟相比,寒門學子若非有驚人毅力和特出的才智,是學識修養總是要遜色一些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當然,越到後期弊病癒明顯,陳操之能脫穎而出是因為有兩世靈魂的洞見,又有葛洪藏書的滋養,再加上勤礪苦學,這才以庶族學子身份一鳴驚人——
陳操之並非沒有想過雕版印書、活字印書之類的普及書籍、開啟民智的事,但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因為他只知所謂雕版、活字的粗略概念,具體細節並不清楚,這要試驗起來耗費巨大,一部十萬字的書估計沒有數十萬錢印不出來。而且雕版極易損耗,製版艱難,印不到幾部書就廢了,很難盈利,當然,若僅僅是錢物方面的困難,還可以設法克服,主要另一個原因讓陳操之徹底放棄了印書的念頭,因為他錢唐陳氏若這樣做,等於剝奪了其他士族詩禮傳家的特權,書籍普及首先損害的是士族的利益,動搖了九品中正制的根基,這比桓溫篡位更讓世家大族無法容忍,錢唐陳氏的下場可想而知——
歷史上雕版印刷技術的出現是用來印製佛經的,而且那已經是四百多年以後的唐朝,在東晉,普及書籍的社會基礎尚未形成,貿然行事無益國家,適足以惹殺身之禍,陳操之是不會這般不明智的,所以他依然是持之以恆地抄書。為陳氏後輩子弟積累藏書,到了他子侄這一輩,錢唐陳氏也會有了家學傳承,那時才是真正的有底蘊的世家大族。
陳家塢陳氏族人這幾日是忙忙碌碌,既為過年忙碌,更是為喬遷新居忙碌,圓形塢堡北側的方形塢堡「來儀樓」已建成並裝飾完畢,族中長輩商議就在新年正月初一搬過去,這舊塢堡就留給陳氏蔭戶居住。
陳咸、陳滿等族中長輩議定,「來儀樓」依舊分東西南北四大區,西區最大,有三個獨立的庭院、房屋近百間,可容百餘人居住,對此,東、南、北三樓都無異議,陳氏族人都明白錢唐陳氏能有今日的興旺,主要歸功於陳操之,經過上月的占田案,陳氏族人更明白了這一點,也更懂得家族必須團結一致,而且他們在「來儀樓」的新居都比原來的寬敞了數倍,哪裡還會有不滿呢!
陳操之並不管遷居之事,他自在三樓書房看書習字,宗之、潤兒在他身邊靜靜看書,鐵塔一般的冉盛也安安靜靜地看《左氏春秋》,這是陳操之讓他看的,《左氏春秋》里有很多經典的戰爭範例,對冉盛肯定有幫助——
陳謨、陳譚兄弟二人來西樓向十六兄陳操之請教疑難,見冉盛專註地看書,見他二人來,只是點頭致意,便又埋首苦讀,陳譚坐到潤兒身邊,低聲笑道:「潤兒真是教導有方,小盛現在簡直稱得上是溫良恭謙讓了。」
潤兒亮晶晶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笑意盈盈,說道:「這可不是潤兒教的,是丑叔教導有方,小盛跟了丑叔去建康,一年不到,變了個人似的,真讓潤兒奇怪呢。」
冉盛聽潤兒說到他,抬眼看著潤兒,誠懇地笑了一下,那意思是表示他沒變,他還是冉盛,卻聽陳譚說道:「小盛現在是潤兒的叔父輩了,潤兒還叫他小盛嗎?」
潤兒噘起嘴,有些惱惱的看著冉盛,顯然是對要稱呼冉盛為叔父很不情願。
冉盛趕緊道:「我這是陳氏遠房,很遠的房,潤兒還是叫我小盛,好吧?」
潤兒對冉盛道:「小盛,這可是你要求的,可不要怪潤兒無禮哦。」說著,偷眼瞄著陳操之,看丑叔是何臉色,會不會責備她?
陳操之笑了笑,自顧為陳謨解惑釋難。
小嬋過來道:「操之小郎君,娘子在鶴鳴堂請小郎君去商議事情。」
陳操之便起身跟著小嬋去鶴鳴堂,鶴鳴堂就在三樓最西端,堂內供奉天師道教祖老聃和天、地、水「三官」,陳母李氏在世時,每日早晚都要去鶴鳴堂念誦《老子五千文》,如今丁幼微也常到鶴鳴堂靜坐誦經——
小嬋被惡犬咬傷已過去了十多日,小腿上的傷口已經痊癒,左手背雖然咬得深,但也已結疤,傷處也並無其他異樣感覺,這最兇險的前七日已經安然渡過,按葛洪的說法,要過了百日,才算大免,所以陳操之命小嬋堅持煎服紫竹根湯,素食、不沾腥葷食物——
丁幼微端坐在蒲團上,清麗如蓮,雖是冬裝,絲毫不見臃腫,眼神從容而親切,示意陳操之在她身前蒲團上坐下,對身邊的小嬋和阿秀說道:「你二人先出去一下,我與小郎說些要緊事。」
小嬋、阿秀退出鶴鳴堂,臨近黃昏,鶴鳴堂有些昏暗了。
陳操之不知道嫂子丁幼微要和他說什麼要緊事,恭恭敬敬等了一會,丁幼微卻不開口,似乎有些猶豫,便道:「嫂子,何事?」
丁幼微輕輕吐了口氣,說了一句:「阿譚都要納采定親了。」
陳操之微笑道:「很好啊,有兩個丁氏女郎嫁入我們陳家了。」
丁幼微莞爾一笑,說道:「我叔父可是很想把七妹許配給你呢,我七妹亦是品貌俱佳的好女子,當然,與葳蕤比是遜色的,這世間有了葳蕤,小郎眼界就高了,其他女子哪裡會入你之眼啊。」
丁幼微似乎是在為她從妹抱不平,但陳操之知道嫂子絕不是這個意思,嫂子喜愛葳蕤應該是更勝過她從妹的,嫂子是在為他與葳蕤的婚事著急啊。
丁幼微繼續說道:「人生天地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阿姑謝世都已三年多了,阿姑臨終最掛心的就是小郎的婚事啊,小郎,現在嫂子都為你著急了,新年你就是二十歲了。」
陳操之不免有些慚愧,看來迎娶葳蕤比他原先估計的還要困難得多啊,說道:「嫂子不要過於牽掛此事,我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幼微曾為小郎設想過迎娶葳蕤的可能,總是覺得很難,幾乎看不到希望,當下便問:「和嫂子說說,小郎信心何在?」
嫂子是最貼心的人,陳操之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想了想,說道:「嫂子,反對我娶葳蕤的主要是葳蕤的伯父陸始,還有陸始之子陸俶、陸禽這兩個人,陸始父子愚暗不明,與桓大司馬不睦,我料陸始必敗,那樣我就有娶葳蕤的機會。」
丁幼微問:「小郎是想借桓大司馬之勢打擊陸始嗎?」
陳操之被嫂子這麼一問,突然覺得自己居心頗有些不正,說道:「嫂子,我不會煽風點火刻意對付陸始的,但有些事必然會發生,陸始認為桓大司馬損害了江東士族的利益,常懷不忿,陸始對此次土斷更是不滿,百般阻撓,桓大司馬哪裡又會不知此事?而且我料陸始與桓大司馬的對抗會更激烈,陸始遭排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丁幼微抿唇蹙眉半晌,說道:「小郎,若有可能你還是應該幫助陸氏,仁德寬厚更能讓人心服,不然的話,你明知陸始必敗,卻緘口不言,日後面對葳蕤也難免心有芥蒂。」
陳操之額角汗出,恭恭敬敬道:「嫂子教誨得是,操之銘記。」
丁幼微見陳操之赧然汗出的樣子,微笑道:「當然了,嫂子不是讓你做那善惡不分一味要行仁義卻自己吃虧的迂腐之人,葳蕤咱們是一定要娶進門的。」
陳操之展顏笑道:「是。」卻聽嫂子丁幼微接下來一句話卻是:「好了,現在說說祝英台祝郎君吧,她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