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操之和冉盛下了馬,系馬亭柱,兩個人上到曹娥亭,綸巾、衣衫微濕,從亭上望出去,剡溪流水、遠山近樹都迷濛在紛亂雪花里——
這雪看來還有得下一陣,冉盛道:「阿兄,我們不去祝郎君莊上暫歇嗎?這祝郎君有些無禮,我們都到了他門前,也不請我們去喝杯熱酒!」
謝道韞除了她帶來的人之外,平時只與陳操之一人說話,所以在冉盛看來,這個祝郎君就顯得孤僻高傲了,不過這也的確是謝道韞的性子,即便不需要掩飾身份,謝道韞也不會八面玲瓏。
陳操之躊躇片刻,說道:「戴安道先生在謝氏莊園,我還是得去拜見,對了,小盛,祝郎君身份有些特殊,等下你到庄中莫要多問。」
冉盛應道:「是。」
二人離了曹娥亭,打馬朝謝氏別墅而去,在墅舍大門趕上那個謝氏部曲,在木屋前下馬,那謝氏部曲見陳操之趕來,遲疑了一下,急急進去通報了,大約過了一刻時,那謝氏部曲才出來,對陳操之道:「陳郎君,我家郎君現不在莊上,戴先生得知陳郎君來此,請陳郎君去相見。」說著,分別給陳操之、冉盛遞上一把油布傘。
陳操之知道有戴逵在這裡,謝道韞就不能以祝英台的身份出現,當即與冉盛走上百餘級寬大石階,從蒼松夭矯、紅泥短牆的小莊園左側繞過,上了一段斜坡,來到那座八面軒窗的木樓前,木樓後面是竹林,左側有一大叢薔薇,雪花飛舞中,陳操之發現這叢薔薇竟還開著零星小花!
戴逵迎了出來,笑道:「操之,三年不見,戴某思君不輟,靜夜聞剡溪水聲,便常憶及汝之豎笛曲。今謝安石不在此,只有其侄女在,戴某算半個主人,且代謝安石殷勤款客。」
陳操之、冉盛入樓廳坐定,戴逵問:「操之是來訪祝英台否,我來時他即不在,想必是回上虞祝家莊了。」
陳操之道:「我已另派人去祝家莊尋她,安道先生因何至此,真是幸會。」
戴逵笑道:「我知操之到了山陰,特來訪你,吾兄卻說你去了餘姚,戴某不耐在鬧市久住,便來東山探望樓前這叢四季薔薇,這是他處所無的異種。」又道:「操之今日就在莊上歇夜,戴某想看看你的音律、書畫精進否?我知操之公務繁忙,但優情雅趣亦不可少,莫以矜尚奪其真主、以塵垢翳其天正。」
戴逵是真正的隱士,不是那種養望要走終南捷徑的,史載孝武帝時,以散騎常侍、國子博士累征,戴逵辭父疾不就,郡縣敦逼不已,乃逃於吳,顛沛流離,簡直成了逃犯了,謝玄時任會稽內史,上疏求免徵戴逵,乃得還剡溪。
陳操之雖然心系土斷,但沒有理由拒絕戴逵的邀請,他也很願意向戴逵請教音律、繪畫,便道:「敢不從命。」
陳操之吩咐那名謝氏部曲,趕去東關小鎮,告訴小嬋他和冉盛在謝氏莊園歇夜,明日上午在東關會齊再回山陰。
謝道韞的侍婢柳絮走過來,低聲道:「陳郎君,我家娘子請你去有事相商,就在竹林後。」說罷,碎步去了。
陳操之正想問謝道韞明日能不能與他一道去山陰,便借如廁的理由向木樓後的竹林行去。
雪這時停了,偶爾還飄落幾片,竹林青黃,枝葉簌簌,侍婢柳絮見陳操之來了,便領著陳操之過一小石橋,來到竹林後一棟精緻木樓下,侍婢因風請陳操之入小廳坐定,然後將斑竹簾放下,不一會,就聽簾後傳出謝道韞柔美的聲音:「子重,餘姚之行順利否?」
陳操之道:「我已儘力,成事在天。」
謝道韞道:「虞預為官時曾多次上書,要求朝廷寬徭、息役,務遵節儉,砥礪朝臣,難道一涉及家族利益就全變臉了!」
陳操之道:「虞預也許要與族人商議吧,臨別時虞嘯父言道,過幾日他還將赴山陰。」
謝道韞道:「先不說這事,我目下倒有一煩惱事,子重助我——」
陳操之笑道:「莫非因安道先生之故?」
謝道韞道:「安道先生是僅有的幾位見過我閨中容貌的外人,我若男裝出見,定會被安道先生認出,所以,祝英台只好去了祝家莊——」
說到這裡,謝道韞忍俊不禁笑了一聲,又道:「這也就罷了,煩惱的是,安道先生得知我這兩日便要回建康,就說要與我同行,這豈不是糟糕!」
陳操之也覺得好笑,謝道韞出仕總有莫名其妙的煩惱,說道:「那你就說暫時不回建康了,等安道先生去了後,英台兄不就可以從祝家莊回來了。」
謝道韞道:「此計我已用過,安道先生卻道他並不急,我何時去建康他便也何時去——子重可知安道先生去建康何事?」
陳操之道:「不知。」
謝道韞道:「便是要去瓦官寺看你與長康畫的佛像壁畫。」
陳操之失笑道:「讓英台兄煩惱,弟之罪也。」想了想,說道:「安道先生品性高潔,以禮度自處,英台兄何不據實相告,安道先生定會守口如瓶的。」
簾後謝道韞道:「我推託不得,是準備向安道先生言明,祝英台便是我,可是現今子重在此,我卻不好說了。」謝道韞聲音越說越低,隔簾幾不可聞。
陳操之明白謝道韞的意思了,畢竟女子出仕已經是驚世駭俗,而且又是他的副使,千里同行、朝夕相處,實在是曖昧,雖然他與謝道韞彼此尊重,是真摯純潔的友情,但這隻可與知者道,不足與外人言也。
陳操之道:「這樣吧,我想辦法把戴先生留在剡溪,而你留書一封,就說以先期去建康了。」
謝道韞「嗯」了一聲。
陳操之便起身道:「那我去了,安道先生在等著我論音律書畫。」
謝道韞煩惱盡去,說道:「我要旁聽,絕不能錯過。」
陳操之走過竹林小徑,回到前樓,戴逵已命侍者搬來一個紅泥小火爐,既取暖又溫酒,這時約莫是正申時,暮雲沉沉,已是黃昏景象,雪不再下,但天氣比之午前是寒冷了許多。
曖閣臨窗,小僮溫酒,陳操之與戴述一邊飲酒一邊談論書畫,冉盛喜飲酒,自斟自飲,心裡有些奇怪:「祝郎君?」
說起建康瓦官寺的壁畫,戴述道:「戴某近日就將赴建康觀摩瓦官寺壁畫,剡溪有奉佛者說起瓦官寺大雄寶殿東壁的維摩詰像和西壁的八部天龍像,嘆為觀止,說得戴某心癢難熬,急欲一觀。」
陳操之道:「戴先生就要去建康了?憾事!憾事!」
戴逵正待問陳操之什麼憾事,侍婢因風進來對戴逵施禮道:「戴先生,我家小娘子想旁聽先生與陳郎君談論書畫和音律。」
戴逵「哦」了一聲,對陳操之解釋道:「這位謝氏娘子便是謝幼度之姊,曾隨戴某學習鼓琴和繪畫,天姿聰穎,書畫音律皆精,操之想必也曾耳聞。」
陳操之點頭道:「是,晚輩在建康時曾去拜訪安石公、萬石公,有幸得聞謝氏女郎與范武子的辯難,精彩之至。」
戴逵也是崇儒抑玄的,對玄學辯難不感興趣,說道:「既然謝氏娘子要旁聽,那就移座小廳,那裡可隔簾聽之。」
戴逵與陳操之到小廳坐定,紅泥小火爐和酒器也搬來了,小廳隔室以素色帷幕遮掩,聽得幕後有低語聲,謝道韞已經到了,隔簾向戴逵問候致意,口稱戴師——
戴逵道:「道韞娘子請自便,我與陳公子在此長談,道韞娘子願意旁聽則旁聽,若倦了離去便是,不須對我說起。」
謝道韞應了一聲,聽得戴逵問陳操之:「操之方才說戴某去建康則憾甚,何故?」
陳操之道:「操之聽聞剡縣風景絕佳,更有高隱如安道先生,此次來會稽,就想著待土斷結束後,買舟前往剡縣拜訪安道先生,不料安道先生卻要去建康,是以覺得遺憾。」
戴逵即笑道:「那戴某就明年再去建康便是了,又何憾焉!」
謝道韞心裡暗笑,清朗朗道:「道韞近日就將啟程赴建康,那就明年在建康恭迎戴師了。」心道:「不知明年戴師何時到,說不定我已去了姑孰西府,不管那麼多,到時自有三叔父、四叔父替我圓謊。」
戴逵便道:「那戴某便不與道韞娘子同行了,道韞娘子路上小心,多帶部曲護衛。」
陳操之與戴逵縱論書畫,說得興起,命人取紙筆顏料來,勾勒描畫,討論技法,三年前的秋月戴逵到陳家塢訪陳操之,那時陳操之的畫技稍顯稚澀,而今三年多過去了,陳操之畫技已臻成熟,年初與顧愷之在瓦官寺畫壁畫,對整體構圖、細節勾畫更有精深領悟,可以說,現在的陳操之在繪畫上已經躍然名家——
掌燈時分,謝氏莊園管事來請戴逵、陳操之、冉盛用晚餐,東山謝氏莊園自謝安離開後都由忠心耿耿的管事打理。
晚餐後,謝氏僕役備水讓陳操之、冉盛沐浴,陳操之由小嬋服侍慣了,現在小嬋不在身邊,真有些不習慣。
陳操之和冉盛的住處都已安排好,就是原先謝玄住的小樓,離竹林後小石橋謝道韞居所約兩百步。
夜裡,陳操之去戴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