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初刻,陳操之、謝道韞二人趕到郡衙廡廳,會稽郡、山陰縣兩級官吏濟濟一堂,郡丞陸俶也在,郡內史戴述見到陳、謝二人,說道:「陳左監、祝副使,尚書台有緊急文書,你二人且先一閱,然後當眾宣讀。」
陳操之從記室書佐手裡接過文書,與謝道韞同席並肩跪坐,二人共覽,謝道韞一眼掃過,心道:「果然殺雞駭猴了,這個文書來得及時,子重去餘姚說服虞預支持土斷將會更有成算。」
陳操之將文書交還給掌管文書的記室書佐,戴內史示意記室書佐當眾宣讀,那記室書佐便朗聲道:「尚書台諭:今四海未一,江山板蕩,中原遭五胡憑凌,豺狼當路,費役日興,百姓困苦,南北權豪。竟招游食,多挾戶口以為私附,百室合戶,千丁共籍,賦稅流失,國弊家豐,庚戌土斷,正欲此此弊病,制令既下,阻撓重重,彭城王司馬玄違禁藏匿民五十戶,大司馬溫表玄犯禁,解赴廷尉,以儆效尤,各郡縣接諭三十日限內交出隱戶者,不予追究——」
堂上眾官無不悚然,司馬玄貴為彭城王,僅僅隱藏五十戶逃戶,就被桓溫下廷尉治罪,這實在太嚴厲了,這些官吏原本對庚戌土斷不甚重視,這下子完全改變態度了。
陸俶面沉似水,心裡大為震驚,看來他低估了桓溫推行土斷的決心,他現在尚未接到父親陸始的書信,不知父親將如何應對?想必近日就有信來,他在會稽也要相應調整對策——
戴內史借尚書台此諭,督促眾官協助陳、祝兩位土斷使複核土斷,自今日至臘月二十三日止,會稽士庶務必交出各自莊園里的隱戶和冒注的蔭戶,否則,將嚴懲不貸。
陸俶回到寓所,正要派人去請賀鑄來商議對策,賀鑄就已經到了,一見面就對陸俶大聲道:「子善兄可知陳操之、祝英台昨日在卧龍山郡學之事?」
陸俶道:「陳操之好辯,去郡學賣弄才學而已,道方——」
陸俶急著對賀鑄說彭城王司馬玄下廷尉治罪之事,賀鑄卻打斷他的話道:「陳操之巧舌如簧,善能蠱惑人心,也不知在郡學對那些學子胡說了一些什麼,竟然大受歡迎,我有一遠房從弟就在郡學受教,今日一早來見我,與我大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什麼人人皆可成堯舜,還有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要求我賀氏支持土斷,把莊園里的隱戶都交出來——我問他這些話都是誰說的,他說是海內新儒宗陳操之說的,真把我氣暈了!」
賀鑄說了一大通,見陸俶默然,便道:「子善兄,陳操之現在是大造聲勢,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啊。」
陸俶聽賀鑄隨口說出「坐以待斃」四字,心裡很不舒服,生怕一語成讖,當即將方才郡衙堂會之事說了——
賀鑄瞠目結舌,半晌方問:「令尊可有應對之策?」
陸俶道:「這幾日應該會有信來,道方也不必過於擔憂,彭城王,泥塑木雕、孤家寡人而已,桓溫這是拿彭城王立威,意欲震懾我三吳士族。」
賀鑄點點頭,卻又道:「桓溫勢大,有不臣之心,他既敢將彭城王問罪,焉知不會對我三吳大族予以打擊?」
陸俶道:「全面打擊諒桓溫亦不敢,就怕我三吳士族不能齊心協力,被桓溫逐個擊破。」
賀鑄道:「吳郡的顧氏、張氏,吳興的沈氏,會稽的孔氏、謝氏,這些大族已屈服於桓溫的淫威,我江東士族幾去其半。」
陸俶道:「我們先不要輕舉妄動,待我父書信再決定如何行事。」
賀鑄道:「可我昨日已遣人去了錢唐。」
陸俶道:「這事不宜遲,拿住陳操之的把柄讓其坐罪免官,還有何人敢再來會稽複核土斷?對付陳操之是當務之急。」
賀鑄點頭,想起一事,說道:「子善兄,我方才遇到虞嘯父,虞嘯父說陳操之將去拜訪其叔父虞預,陳操之是四處遊說啊。」忽然想到陳操之、祝英台魏氏、謝氏、孔氏都拜訪到了,現在又要遠赴餘姚拜訪虞預,獨把他賀氏漏了,這是明顯藐視他賀氏啊,一念及此,賀鑄是既憤怒又焦慮。
陸俶道:「虞氏一向最看重宗族利益,陳操之定要碰壁的,不過我還是修書一封,先期派人去見叔寧公,說明我三吳士族面臨的危機、不齊心協力的後果。」
……
就在山陰縣士庶震驚於桓溫問罪彭城王之鐵腕,以為陳操之也將採取嚴厲措施,不料陳、祝兩位土斷使卻悠然東行去餘姚了。
虞嘯父同行,雖然昨日虞嘯父領教了陳操之的才學,但心裡總是不甚服氣的,以才服人和以武服人一樣,都不如以德服人。
一行人於十月二十四日午後啟程,謝道韞又騎上了她的褐色牝馬與陳操之並轡而行,虞嘯父亦能騎馬,但未與陳、謝二人靠得太近,相比陳操之來說,虞嘯父對這個牙尖口利的祝英台更無好感,好在次日午前到達上虞縣東關鎮時,這個祝英台便分道去東山謝氏莊園了,虞嘯父這才得知這祝英台是陳郡謝氏遠親,心裡暗暗奇怪,上虞祝氏何時又與陳郡謝氏聯過姻?
謝道韞帶著僕從和八名謝氏部曲自去東山,陳操之、冉盛隨虞嘯父去餘姚,於二十七日午前到達四明山下的餘姚虞氏大莊園。
餘姚據說是舜帝後裔所封之地,舜帝姓姚,故名餘姚,秦時始建縣,土地肥沃,物產豐饒,為會稽大縣,虞氏自東漢年間南遷至會稽,經營數百年,現有莊園十餘處,良田三千頃,僮僕、佃客、僱工近萬人,四明山下的這處莊園規模最大,連山帶湖,幾近千頃。
陳操之前世曾來餘姚旅遊過,四明山、四明湖,都是風景殊勝之地,四明山流泉飛瀑最為有名,經年不枯,銀珠飛濺,數里之內霧氣騰騰,碧潭倒影,雲蘿半壁,讓前世的陳操之流連忘返——
虞嘯父見陳操之遠望飛瀑,便道:「陳兄來得巧,四明山飛瀑前些日子因久旱不雨都已斷流,今又銀流飛舞矣。」
陳操之道:「我觀天象,三吳或有大旱。」
虞嘯父奇道:「陳兄亦知天文曆法?」
這兩日同行,虞嘯父與陳操之一路證經辯史、談文論藝,對陳操之的博學多才暗暗佩服,而且陳操之在言語間流露的廣闊胸懷和博雅氣質也讓虞嘯父大為傾倒,心道:「難怪孔德澤會盡棄前嫌與之為友,此人的確是德才兼備的賢才。」
陳操之道:「我對仲寧公的《安天論》、『歲差說』甚為佩服。」
虞嘯父喜道:「我七叔父亦精天文曆法,陳兄可與我七叔父暢談了。」心道:「據傳陳操之與魏思恩談佛,深得魏思恩讚賞,現在到了餘姚,卻又要與我七叔父談天文曆法,是投其所好吧?無論佛典還是天文歷算,都是專門的精深學問,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登堂窺奧的,陳操之能投魏思恩還有我七叔父之所好,足見其鴻才。」
虞預結廬四明湖畔,離群索居,專心著書,昨日接會稽郡丞陸俶來信,說土斷使陳操之將會來遊說於他,陸俶在信中對陳操之頗多詆毀,說陳操之專務玄虛、酷愛清談,說什麼心念一動便成堯舜,又說江左士族面臨危機,不齊心協力將會被執政的桓氏逐步削弱、侵蝕——
虞預最憎玄學,虞氏子弟雖也讀老莊,但虞預告誡他們,學玄只是為了仕途暢通,萬勿陷入老莊的虛無,三綱五常乃萬世之本,所以虞預聽陸俶說陳操之務虛空談,便準備讓陳操之吃個閉門羹,複核土斷,除非陳操之帶兵來搜!
二十七日午時初刻,虞預正在南窗下編寫他的《後漢書》,聽小僮來報,從侄虞嘯父前來問安,便讓虞嘯父進來,得知陳操之也跟著虞嘯父來了,虞預便板起臉道:「不見。」語氣決然,毫無轉圜的餘地。
虞嘯父深知七叔父的喜好,說道:「那陳操之深慕先叔父仲寧公的學識,亦曉天文曆法,欲向七叔父請教——」
虞預不開口。
虞嘯父又道:「陳操之去拜訪過謝行思,讀過行思公尚未編就的《後漢書》,陳操之以為謝行思的《後漢書》當能繼班固的《漢書》傳之於後世。」
虞預開口了:「陳操之算得什麼人,他說能傳之於後世就是定論了!」
虞嘯父道:「陳操之究竟是沽名釣譽之徒,還是有真才實學,七叔父見到之後試探便知——陳操之乃土斷使,既遠道來拜見七叔父,七叔父拒而不見,恐落人口實,以為阻撓土斷云云。」
虞預想了想,道:「那就見上一見吧。」又面露譏諷之色,說道:「這空談務虛之徒想來遊說我,為投我所好,想必匆匆讀了張衡的半卷《靈憲圖》,就想到我這裡賣弄,呵呵,我要讓他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