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一早,陳操之、謝道韞、冉盛一行三十餘人離開陳家塢,前往會稽郡城山陰,山陰縣距錢唐一百五十里,兩日可到,這條路陳操之三年前求高僧支愍度為母治病走過一趟,那時去的是上虞東山謝氏莊園。
謝道韞這日不騎馬,改乘牛車,她原有些擔心陳操之會問她何故棄馬乘車,且喜陳操之什麼也沒問,然而謝道韞轉念又想:「陳操之什麼也不問,正表明他心裡都清楚。」這樣一想,謝道韞難免羞澀,又有些沮喪,無論她怎麼裝男子,但終歸還是女兒身。
錢唐與山陰之間隔著余暨縣,余暨縣就屬會稽郡,因余暨縣城還在南邊,較之正東的會稽城山陰縣反而更遠,所以陳操之一行並未去余暨縣城,徑直趕往郡城山陰。
十八日午後,陳操之一行進入山陰縣地界,但見湖泊星羅棋布,山川自相映發,四時之景皆有可觀處,謝道韞撩開車窗帷幕,觀覽沿途風景,她這次可以順便回謝氏東山莊園小住兩日了。
陳操之策馬靠近謝道韞的馬車,指著道路左側那一大片清澈湖水問:「英台兄,這是鑒湖嗎?」
謝道韞點頭道:「後漢會稽太守馬臻相形度勢,興建此三百里鑒湖,上蓄洪水,下拒咸潮,旱則泄水灌田,余暨、山陰萬頃良田早澇保收,百姓多受實惠。」
陳操之道:「鑒湖有三百里嗎?這一路行來,多有築堤堰圍湖墾田者。」
謝道韞應道:「是,鑒湖興建至今已歷兩百年,初時湖岸方圓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後,北人大量湧入會稽,便有豪強圍湖造田,估計現在的鑒湖與後漢時相比三成小其一。」
陳操之皺眉搖頭道:「圍湖造田,最是蠢事,一旦雨澇或者乾旱,受損遠遠大於圍湖造田的所得,你看我們從建康一路行來,竟然滴雨未下,與往年相比,甚是反常。」
謝道韞眉頭微蹙,問道:「子重是擔心三吳會發生乾旱嗎?」
陳操之點頭道:「是,極有可能發生大旱,大旱之後必發生饑饉,瘟疫亦隨之而至矣。」
謝道韞早就說過陳操之是未卜先知之人,她相信陳操之的話,凝眸問:「子重又將如何應對?」
陳操之道:「這鑒湖一定要立即停止圍堰造田,把那些堤堰全部挖掉,恢複鑒湖原貌,我要分別上書桓大司馬、會稽王,把這次土斷搜檢出的隱戶,全部用於今冬明春的水利修建,盡量減小災害損失。」
謝道韞注視著陳操之,眼露讚賞之意,卻問:「子重可知興建此鑒湖的馬臻馬太守的下場?」
陳操之搖頭道:「不知。」又笑道:「不得善終乎?」
謝道韞道:「馬太守創湖之始,多淹冢宅,會稽豪強大不岔,遂構陷橫誣,致馬太守革職下獄——」
謝道韞還有一句話沒說,馬臻就是因為此案含冤而死的。
陳操之點頭道:「這與山遐被虞喜免官是一個道理,豪右勢力強橫,得罪不起——英台兄放心,我不會蠻幹的,因勢利導,量力而行,知其可為乃為之,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先要保全自己,才能謀及其他。」
謝道韞道:「子重道不孤,有我助你。」
陳操之於馬上一躬身,說道:「幸甚。」與謝道韞對望一眼,二人相視一笑,莊子所說的莫逆於心就是這一刻的感受吧。
又行了一程,陳操之想起一事,騎在馬上高低懸殊,不便說話,便下馬步行,靠近車窗低聲問謝道韞:「英台兄,此去若見到上虞祝氏的人該如何說?」
謝道韞道:「無妨,我三叔父八月間曾派人去過上虞,祝氏的人不會給我造成麻煩的。」
陳操之點點頭,又問:「會稽內史戴述既是戴安道先生的兄長,可識得你?」
謝道韞橫了陳操之一眼,輕聲道:「除了祝英台,誰會拋頭露面!即便是戴安道先生,也不見得認得出我。」
陳操之笑了笑,岔開話題道:「到會稽複核土斷,看似困擾重重,其實主要是對付會稽四大姓的攻堅戰,若說服了這四姓,其餘士庶自然可一鼓而下。」
謝道韞道:「是也,但事涉家族利益,單憑口舌恐難說服,必須佐以法禁。」
陳操之道:「那是自然,英台兄以為我們應該先去拜訪哪一位?安石公所說的謝沈、虞預和虞嘯父?」
謝道韞道:「謝沈謝行思居山陰,會稽謝氏亦是大族,可先拜訪謝行思。」
陳操之道:「支公薦我去見魏思恩,魏氏亦居山陰,不如我二人分別去拜訪謝行思和魏思恩如何?」
謝道韞對獨自去拜訪陌生人還是有點畏縮的,轉念想:「我既出仕為官,自然要有獨當一面的時候,難道事事皆由子重出面,我只幕後籌劃嗎?」便道:「好,明日便分頭去拜見。」
傍晚時分,陳操之一行來到山陰縣城,冉盛快馬先去郡署報信,會稽內史戴述率郡署官吏出迎,而作為直接負責本郡土斷的郡丞陸俶卻沒有前來迎接複核土斷的使者。
戴述雖是第一次與陳操之相見,但早聞陳操之的名聲,戴述之弟戴逵對陳操之的音律和獨特畫技極為欣賞,所以戴述對陳操之還是頗感親切的,請兩位土斷使入郡署赴宴。宴席上,亦不見陸俶的身影,陳操之不動聲色,從容用罷晚餐,洗浴更衣畢,方命郡署差役去請陸郡丞前來議事,不一會,差役回報,陸郡丞說夜裡不是談公務之時,請土斷使明日郡衙公堂再見。
戴述就陪在一邊,臉現尷尬之色,戴述雖然無意阻撓土斷,但心裡也難免會有這樣的想法,且看陳操之如何過陸俶這一關,陳操之江左才俊,與謝玄齊名,深得桓大司馬賞識,此次來會稽複核土斷,如果不能有效制約陸俶,那麼複核土斷根本就無法進行下去,虞魏孔賀四大家族都在盯著陳操之的一舉一動呢——
陳操之毫無慍色,問戴述:「戴內史,那陸郡丞手下有幾名屬吏?」
戴述召主記事史來一問,答曰陸郡丞手下職吏八人、散吏七人,這些都是按郡國官制應有的。
陳操之便讓差役去把這十五人全部召來,陸俶仗著家族勢力強大、背後更有虞氏、魏氏、賀氏的明確支持,陸俶可以不來見陳操之,但他手下的這些職吏、散吏可不敢不來,郡中已接到尚書台和司徒府的詔令,土斷使對檢籍違禁者有拘捕並解赴廷尉受審的權力——
會稽郡丞陸俶手下的十五名職吏、散吏齊集廡廳,陳操之對戴述道:「戴內史,複核土斷乃是第一等要務,這十五名職吏、散吏自今日起就聽命於我和祝副使,待土斷複核結束後再各歸本職。」
戴述一愣,隨即明白陳操之的用意,心裡暗贊一聲,這是釜底抽薪之策啊,說道:「土斷是由陸郡丞負責的,其屬吏這一個多月來都在處理郡縣土斷事務,現陳左監來本郡複核土斷,這些屬吏自該聽命於陳左監。」
陳操之朝戴述一躬身,然後目視座下諸吏,說道:「諸位,庚戌土斷,大閱戶人,必須嚴其法禁,會稽郡乃是江東大郡,但截至八月底,上報土斷司的隱戶僅兩千一百八十五戶,我想山陰一縣都不止這些隱戶吧,今我與祝副使來此複核土斷,若不能搜檢出兩千以上隱戶,我將依勸退令辭職,而諸位,若在複核土斷中互相推諉、有令不行、掃事拖拉、藐視土斷使,我將依律行使職權。」
在座的十五名職吏、散吏自然明白陳操之所說的依律行使職權是怎麼一回事,土斷使有將土斷中阻撓、違禁者立行拘捕解赴廷尉受審的權力,而且現在正是推行並官省職的非常時期,土斷中無所事事的官吏將是並官省職的主要對象。
便有幾名職吏表示要恪盡職守,聽從兩位土斷使之命,絕不敢懈怠。
一個姓張的職吏說道:「陳左監,會稽豪族一向強橫,陳左監若責成我等一定要搜檢出若干若干隱戶方算是盡職,那我等只怕都要免官了,因為憑我等小吏,難道還能進那些大莊園搜檢,即便搜檢也搜檢不過來,那些莊園都是佔地千頃,山山水水哪裡藏不得人?望陳左監明鑒。」
這個姓張的職吏是陸俶的親信,而且他自認為說的是實情,其餘職吏、散吏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我等去搜檢,一年兩年也搜不出幾戶。」
陳操之道:「說服世家大族交出隱戶是我和祝副使的職責,這個不需要諸位勞心,諸位只需隨時聽候差遣、備好戶籍,處理土斷日常事務即可,若傳喚不到,即以阻撓土斷論處。」
眾吏聽陳操之這麼說,都是鬆了一口氣。
那姓張的職吏卻道:「若是陸郡丞有事傳召我等,那又當如何?」
陳操之淡淡道:「你沒聽明白嗎,自今日起陸郡丞的屬吏皆聽命於我和祝副使,待土斷複核結束後再各歸本職。」
陳操之的話語冷淡而威肅,那姓張的屬吏低下頭去,應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