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悄然,楠木書案上的銅牛燈光線暈黃柔和,宗之和潤兒並排跪坐在書案前,全神貫注書寫子夏的《詩經·大序》,陳操之居左,丁幼微居右,小嬋、雨燕和阿秀侍立一邊。
宗之和潤兒都是坐姿筆挺、頭正肩平、指實掌虛、懸腕揮毫,兄妹二人都寫的是《西嶽華山廟碑》隸體,宗之原本學《張遷碑》、潤兒學的是《曹全碑》,年初陳操之離開錢唐之前建議小兄妹二人不要久練一帖,那樣容易受拘束、磨失靈氣,所以宗之和潤兒改練《華山碑》——
丁幼微看著兩個孩兒專註書寫的樣子,又側頭看了一眼小郎,小郎含笑看著宗之和潤兒,這一刻,丁幼微感到溫馨而篤定。
《詩經·大序》篇幅不短,陳操之只要求宗之、潤兒寫第一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宗之先一步寫完,並沒有立即呈給丑叔觀看,而是等了一下,待潤兒也寫好了,二人一起挪開位置,以便丑叔評看。
《華山碑》書風古茂樸拙、用筆豐滿,宗之以前練習《張遷碑》,《張遷碑》嚴謹豐腴,所以承接《華山碑》比較容易,潤兒一直練習書風秀美的《曹全碑》,再練風格迥異的《華山碑》要吃力一些——
小兄妹二人都盯著陳操之看,等著丑叔的評價。
陳操之道:「宗之用筆波磔、字字起棱,頗得《華山碑》筆意,再練一年,便可臨摹王逸少的《樂毅論》,《樂毅論》是隸、楷分流的佳作,要寫好《蘭亭集序》,必先學習《樂毅論》——《樂毅論》原帖藏於烏衣巷王府,我請逸少公之子王獻之臨摹了一份,這次帶回來了,送給宗之。」停頓了一下,看著潤兒烏黑清亮的眼眸,微笑道:「潤兒筆力也練出來了,《曹全碑》和《華山碑》一起練,再練兩年可習章草和行書。」
潤兒看了看書案上的兩幅字,問道:「丑叔,阿兄比我寫得好,對不對?」
丁幼微笑著搖了搖頭,潤兒太好強了,宗之平日都是讓著她呢。
陳操之問:「潤兒,你和小盛比力氣,比得過嗎?」
潤兒瞪大眼睛,想回答,卻又沒有開口,眼睛一轉,說道:「潤兒明白丑叔的意思了,潤兒和阿兄各有所長對嗎?那丑叔說說我的所長和所短——」
陳操之笑了起來,曲指在潤兒粉嫩的頰上輕輕一彈,說道:「潤兒這幅字筆致圓轉流動,很有韻味,我讓你練習《華山碑》,就是要你練筆力,現在筆力出來了,《曹全碑》的秀麗仍在,這就是好處、長處,至於短處,嗯,沒有,全是長。」
潤兒笑逐顏開。
陳操之又問了小兄妹二人今年讀的《左氏春秋》和《莊子》,宗之、潤兒都是應答如流。
丁幼微見已經是戌時末了,便對宗之和潤兒道:「好了,你們兩個要去歇息了,娘親和你們丑叔還有些話說。」
小兄妹二人便由阿秀領著去洗漱,丁幼微望著陳操之微笑道:「小郎這次回來見過陸小娘子了是嗎?」
陳操之看了一眼小嬋,小嬋抿著嘴笑,陳操之道:「我正要求嫂子一件事——」便將陸葳蕤想見丁幼微的事說了。
丁幼微道:「我不知道陸小娘子已經回華亭,不然早就去探望她了,多好的女孩兒啊,那我後日便動身吧。」
陳操之道:「謝謝嫂子。」
丁幼微道:「若能早日迎娶陸小娘子可知有多好,小郎今年都已經是十九歲了,阿姑臨終最挂念的就是小郎的婚事呢。」
小嬋在一邊說道:「陸小娘子的爹爹,還有陸夫人,都喜歡操之小郎君,就是陸小娘子的二伯父持門第之見不答允。」
丁幼微問陳操之:「那麼小郎有什麼打算呢?」
陳操之道:「嫂子放心,我一定能三媒六聘把葳蕤娶回來的。」
在別人聽來,陳操之這是狂妄,但丁幼微卻是深信,小郎有著太多的神奇,達成了很多原以為做不到的事,小郎也一定能與陸小娘子喜結良緣,當然,這也需要陸小娘子努力堅持,她這次去華亭就是要與陸葳蕤長談,她對那個美麗嬌羞的陸小娘子很是憐惜,三年前陸小娘子在這裡歇夜時,她寬慰陸小娘子說再等兩、三年就可以,沒想到隨後阿姑去世、小郎守制,這轉眼三年多就過去了——
丁幼微想起那個祝英台的事,想問小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又覺得不方便問,小郎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是成年男子了。
又說了一會話,丁幼微便讓小郎早點去歇息,昨夜可是一夜未睡呢,小郎現在長大了,不能住在這小樓里,這些避忌還是要有的。
陳操之起身時,小嬋有點進退失據,不知是跟著操之小郎君去呢,還是留在這裡——
丁幼微一笑,說道:「小嬋,還不跟去服侍小郎君,你現在可不是我的人了。」
小嬋紅著臉,跟著陳操之去了。
雨燕看著陳操之和小嬋的背影捂著嘴笑,對丁幼微道:「娘子,雨燕有一件事要說,娘子莫要怪我,是關於小嬋的——」
丁幼微道:「你說,我不怪你。」
雨燕吃吃笑道:「我和阿秀先前逗小嬋說話,說青枝都快生孩兒了,小嬋什麼時候生?小嬋又笑又罵,追著打我和阿秀,最後說,她和操之小郎君沒有那事,我和阿秀當然不信,小嬋急得不行——」
丁幼微搖著頭笑,又蹙起秀眉,心道:「小嬋不是口是心非之人,她這樣說肯定是真的,年初讓小嬋跟著小郎去建康。擺明了就是讓她給小郎侍寢的,這也是阿姑的遺願,這去建康都快一年了,卻——卻無事,難道小郎不喜歡小嬋,看樣子不像啊!」
丁幼微有些迷惑,當初她嫁給慶之,陪嫁的四個丫環——小嬋、青枝、雨燕和阿秀,其實都是準備給慶之作妾的,只因為四個侍婢那時尚幼,慶之與她伉儷情篤,根本沒往那方面想,現在呢,小郎成人了,四婢卻都比小郎大著好幾歲,小郎不喜歡也很正常,但小嬋是阿姑指定的、小嬋自己也說過要終身侍候操之小郎君、小郎也沒拒絕,卻為何不讓小嬋侍寢?
魏晉之際,社會動蕩,戰亂頻仍,瘟疫疾病流行,人壽短促,幼兒能最終養育成人的三不及一,所以世家大族子弟大多蓄有妾侍,即便家有悍妻,不敢公然納妾,也多有外宅,且不說桓溫私納李勢妹,以德行雅量著稱的丞相王導也是多蓄姬妾,史載王導妻曹氏甚妒,禁制王導不得有侍御,聽聞親戚有納妾的,她都要誚責,王導乃密營別館,眾妾羅列,兒女成行,後元會日。曹夫人於青疏台中望見兩三兒騎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遙見,甚憐愛之,問侍婢:「汝出問此是誰家兒?」這下子露餡了,曹氏驚愕大恚,不能自忍,乃命車駕,將黃門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尋討,王導得知大驚,飛轡出門,猶患牛遲,乃以左手攀車攔,右手捉麈柄助御者打牛,狼狽賓士,方得先至。司徒蔡謨聞而笑之,乃故詣王公,謂曰:「朝廷欲加公九錫,公知不?」王導信以為真,自敘謙志,蔡曰:「不聞余物,唯聞有短轅犢車、長柄麈尾爾。」王導大慚——
這個故事很好笑,但家有悍妻猶敢納妾,可見納妾之普遍,子嗣眾多也是家族興旺,西樓陳氏只有陳操之、陳宗之叔侄二人,可謂人丁凋零,正指望陳操之多育子嗣呢——
次日一早,丁氏別墅駛出十輛牛車,婢僕數十人,陳氏、丁氏族人齊赴杜子恭道場參加水官帝君誕辰慶典,天師道拜三官,尤重水官,所以下元節的慶典最是隆重。
丁幼微特意讓宗之、潤兒與阿秀她們共乘,而讓小嬋與她同車,丁幼微先問小嬋在建康的起居,說著說著,小嬋明白丁幼微的意思了,低下頭去,想笑又想哭,說道:「娘子,是小嬋生得太丑了啊——」
丁幼微重新審視小嬋,嗯,小嬋二十五歲了,比小郎大了六歲,小嬋和陸葳蕤比當然遜色,可小嬋眼大膚白,開朗愛笑,任誰都不會嫌惡她的,丁幼微輕聲笑道:「小嬋是不是太靦腆了?你可是小嬋姐姐啊——」
小嬋紅著臉搖頭,說道:「娘子不要多說了,不管怎樣,小嬋都會服侍小郎君一輩子的。」
丁幼微想了想,說道:「操之應該是要等著陸小娘子吧,小郎的心思有時挺難猜的,與一般男子不一樣,不同流俗——」
說到這裡,丁幼微抿起嘴唇,心裡不知想起了什麼,眸光窅緲,面色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