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憫之從陸府歸來。即來小院見陳操之,見到少年沈赤黔,得知是沈勁之子,要拜在陳操之門下,顧憫之心道:「沈勁為洗先人之恥、恢複吳興沈氏士族地位,不惜去洛陽捨命抗敵,振作門風,惟忠惟孝,沈勁可謂能為子矣!」便笑道:「操之儒玄雙通,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乃是第一等的名師。」
陳操之道:「我德薄望輕、才疏學淺,如何能收徒授學,毋乃為時人所笑!」
沈赤黔長跪不起,懇求道:「赤黔曾聽范武子先生言道,陳師海內新儒宗,鄭康成後一人耳,即便無父命,赤黔也早想拜在陳師門下,更何況有父命在此。」
陳操之見沈赤黔意誠,且言語清朗、目光沉毅,比尋常少年穩重得多。便不再謙辭,答應收下沈赤黔為弟子。
沈赤黔大喜,當即行拜師大禮,並命侍從呈上束脩禮品,跟隨沈石黔從吳興來建康的有十二名僕從、一名管事、一名典計,沈石黔都安排在城中客棧居住,來到的顧府的只有兩名僕從和一名典計。
陳操之知道顧憫之有話有話要對他說,便讓沈石黔到冉盛房裡小坐,然後問顧憫之道:「顧叔父與大陸尚書談得如何了?」
顧憫之搖頭苦笑道:「陸始差點又要與我顧氏斷交,經其弟陸納苦勸,才勉強答應推行土斷,不過依我看陸始依然執迷不悟,三吳檢籍只怕還有波折。」
陳操之道:「江東戶籍總數不過百餘萬,按修改後的蔭戶制計,士族可以合法佔有的蔭戶估計在五萬戶以上,隱戶更是倍之,朝廷賦稅流失、徭役無人,更易被一、二門閥把持,愚以為此非長治久安之計,要之,皇室、當政門閥與世家大族三足鼎立,這樣可以外御北虜,內安民生——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凡事過猶不及、盛極必衰,士族莊園不可能無限擴展下去,與其亢龍有悔,不如未雨綢繆。」
顧憫之微笑道:「操之真有當年諸葛孔明縱論天下的志氣。好,我意已決,吳郡顧氏支持庚戌土斷,我即去給家兄寫信報知此事,顧氏莊園的隱戶將在本月底在各縣注籍。」
顧憫之走後,陳操之召沈赤黔入書房長談,吳興沈氏與義興周氏皆有尚武之風,頗異於其他江東大族,當年周處斬蛟殺虎除三害,沈充、沈勁父子都是熟讀兵書,這沈赤黔年十五歲,即習弓馬,筋骨頗健。
陳操之向沈石黔說了其父沈勁渡江赴洛陽之事,沈石黔問:「陳師,洛陽能守否?」
陳操之想起史載沈勁五百人守孤城,援兵不至,終被慕容垂攻克,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義,追贈東陽太守,吳興沈氏從此復興。可以說沈勁以他的性命挽救了一個家族,對江左士人來說,家族利益更大於國家利益,江左世家對司馬氏朝廷並無多少歸屬感,所以沈勁之父沈充參與王敦之亂,想成為王敦的開國功臣,以此來提升吳興沈氏的地位,而現在,沈勁募兵北上,其實也是為了家族的前途,朝代更迭、國家興廢,相對於國而言,家族才更值得珍惜,陳操之也是這麼認為的,當然,很多時候國與家是緊密難分的,國破則家亡,這也是陳操之不像戴逵那般隱居而是一意仕進的主要原因,人生貴適意爾,但陳操之有別的更需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必須努力向上——
望著少年沈石黔期盼的目光,陳操之道:「有汝父在,洛陽就能守住。」
沈赤黔鄭重地一點頭,低聲道:「家父是抱了以死殉國之念的。」
陳操之道:「赤黔不必過於憂慮,汝父定能立功還朝。」
少年沈赤黔久聞陳操之之名,對陳操之憑一己之力把家族由庶入士非常佩服,今日一見,對陳操之的風儀又極為傾倒,而且言語之間,陳操之對吳興沈氏沒有半點歧視,對沈氏尚武亦頗讚賞,這讓沈赤黔深感遇到了明師。
說起本次大土斷之事,作為刑餘之家,吳興沈氏當然沒有顧陸朱張、虞魏孔賀那樣的底氣,不敢違抗,已緊急清理出一千三百隱戶交與武康縣注籍。
陳操之道:「吳興沈氏率先支持土斷籍,我將稟報桓公予以嘉獎。」
……
八月初五是休沐日,陳操之不必去台城土斷司,蔭衣食客制和勸退令今日會加急傳遞下去,過幾日才會有各州郡執行土斷的消息傳遞迴來,郗超與西府的消息傳遞亦甚頻繁。
上午辰時,陳操之正準備去見郗超,宮中降詔,命陳操之、顧愷之赴瓦官寺迎候崇德太后和南康公主,太后和長公主要去瓦官寺隨喜,觀看大雄寶殿的八部天龍和維摩詰菩薩壁畫。
陳操之與顧愷之輕車簡從趕到瓦官寺,見長老竺法汰與一干僧眾已等候在山門外,大約過了一刻時,見宮廷儀仗煊赫而來,皇太后褚蒜子與南康公主在山門前下了輦駕,竺法汰與陳、顧二人上前迎接,那李靜姝和新安郡主司馬道福也來了。
太后褚蒜子看著陳操之、顧愷之二人,微笑著對南康公主道:「長公主,瓦官寺壁畫便是陳操之、顧愷之二人所繪,且讓他二人細細解說壁畫故事。」
一行人進到大雄寶殿,褚太后與南康公主先參拜了佛祖,然後在竺法汰和陳操之、顧愷之引導下參觀東西兩面壁畫,聽陳、顧二人說壁畫故事——
褚太后四月初八佛誕日已經來過瓦官寺,這次是陪南康公主前來禮佛觀畫,還對南康公主說起,此壁畫的寶幢、瓔珞、鮮花、祥雲等器物出於江東兩位名媛之手,便是那小陸尚書之女和張侍中之侄女。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昨日回司徒府,聽到了陳操之連夜追趕陸氏女郎之事。司馬道福既羨且妒,巴不得陳氏不肯嫁女給陳操之。
南康公主命郗超試探陳操之,郗超回報說桓公女尚幼,兩年後再議婚不遲,南康公主也聽聞陳操之與陸氏女三年之約,看來郗超的意思是等陳操之娶陸氏女無望後再與陳操之議親,雖說這讓南康公主覺得不大有光彩,但一來女兒尚幼,二來南康公主對陳操之越看越心喜,實在很想有陳操之這樣的女婿,所以雖知陳操之婉拒了她桓氏的婚姻,依然對陳操之頗為親切——
那李靜姝細看陳操之所繪的八部天龍壁畫,對小龍女和阿修羅王像最感興趣,禮佛畢,回到司馬府,急急攬鏡自照,回想那阿修羅王一身二首,左邊是黧黑醜陋的男子腦袋,右邊是白皙姝麗的絕美女子,李靜姝望著銅牆鐵壁鏡里姣好的容顏發痴,覺得阿修羅王女首很像她,簡直神似,可陳操之繪製壁畫之前並未見過她,雖兩次相逢,但她都是隱在馬車裡的啊——
李靜姝覺得這真是神奇!
……
陳操之從瓦官寺歸來,午後又去拜訪郗超,郗超聽了陳操之勸說顧氏、張氏支持土斷之事,笑道:「子重開始顯現他人所不能及的能力了,若不是你與顧、張二氏關係密切,要說服這兩大家族只怕不是易事,桓大司馬也不願意與三吳大族對抗的,但土斷要推行,就必須殺一儆百立威,子重以為該如何立威?既然陸始一意阻撓土斷,就以此事彈劾陸始可乎?」
陳操之道:「大陸尚書對土斷有非議,但其跡未顯,如何彈劾?而且陸始乃三吳士族首領,輕易動不得,我以為還是對那些率先推行土斷的郡縣長吏和大族予以嘉獎,這樣可以促進土斷施行。」
郗超道:「有勸還要有懲,陸氏的確不能擅動,但必須要有一個突破口,以此來立威,在土斷中違禁的士族肯定不在少數。」
陳操之問:「桓公是意在南人還是北人?」
郗超道:「若要拿南人來立威,吳郡四姓和會稽四姓勢力強橫,輕易不能動,尋常士族嘛又起不到立威之效;若要拿僑人來立威,晉陵郡的僑人又不在土斷之列,居住在其他州郡的多為王謝大族,也不能擅動,桓公自己便是僑人,對僑人總要偏袒一些的——」
陳操之心道:「南人動不得,北人也動得,那到底拿誰來立威?」驀然想到一事,心中一動,問道:「桓公要從諸王國中立威嗎?」
晉室南遷,同樣也封了很多司馬氏王國,諸如汝陽王、東海王、琅琊王、彭城王、章武王等十餘王國,這些王國當然沒有以前西晉時那麼大,也就相當於一個小縣,大都集中在晉陵、建康一帶。
郗超微笑著問:「子重以為可行否?」
陳操之聽郗超這麼問,就明白桓溫真是要懲治司馬宗室來立威了,皇帝司馬奕新立,即封庾希之妹為皇后,庾希、庾蘊兄弟是桓溫最忌之人,所以桓溫對新君司馬奕很是不滿,找個司馬氏宗室來立威,一可嚴其法禁、推行土斷,二也是給皇帝司馬奕一點威嚇,讓司馬奕不要想著以庾氏兄弟來牽制他。
在桓溫、郗超看來,司馬皇室的實力既不如僑姓的王謝大族,也不如吳姓顧陸土著,所以南人北人皆不動,就拿皇室來立威,可見晉皇室衰微到了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