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洞見 第三章 情孽

南康公主司馬興男是晉明帝司馬紹之女。與會稽王司馬昱是一母同胞的姊弟,所以說桓濟與新安郡主司馬道福乃是姑表聯姻,這小夫妻二人不睦已不是什麼秘密,南康公主曾幾番勸導,但二人好似前世有仇,無論南康公主說什麼,二人都聽不進去,怎麼看都覺得對方不順眼,相對無言——

桓濟主要是覺得新安郡主曾輕蔑地說他是兵家子,這真是太污辱了,而且新婚當夜司馬道福就敢與她爭執,以至於都未合巹同房,這些他都恥於向母親說起,若依桓濟性子,早將這不賢之婦休了——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呢,更是看桓濟不入眼,這桓濟左眉上的肉痣讓新安郡主感到噁心,簡直一眼都不想看,早幾年情竇初開時,新安郡主聽聞王羲之幼子王獻之才貌雙全、風流蘊藉為一時之冠,心裡便暗暗傾慕。可惜那時她已經與桓濟訂親,而且她那時還沒見過桓濟,不知道桓濟竟有這般可厭,她也沒見過王獻之,只是聞名而已,但她見到了陳操之,那日在雅言茶室見到迎著斜陽走過來的陳操之,新安郡主司馬道福簡直看呆了,原來世上真有這麼美的男子,難怪會萬人空巷看衛玠,若能嫁到這樣的夫婿那豈不是賞心悅目快活一輩子!隨後司馬道福見到了桓濟,反差太大了,司馬道福簡直氣急敗壞,嚷著不嫁,是父王和母妃苦幼,司馬道福也知道不嫁是不行的,只好嫁了,未想在新亭菊花台上又看到了陳操之,那神仙一般的美男子她卻無緣,人生真是無趣,是以心情激蕩之下,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你等著,我必嫁你!」

桓濟婦若是換了另一個女子,那麼南康公主可以拿出皇家和阿姑的威嚴,強行命兒媳好生侍候夫君,每日抄蔡中郎《女訓》一百遍,再以七出之條恐嚇之。無奈司馬道福既是她兒媳又是她侄女,她當然不能讓兒子桓濟休掉司馬道福,姑母責罵侄女和阿姑責罵媳婦是完全不一樣的,司馬道福根本不畏懼,還向南康公主撒嬌弄痴,南康公主亦無法可想,所以這次她來姑孰與夫君桓溫團聚,就把司馬道福也帶來了,準備過幾日再入都見幼弟司馬昱,讓司馬昱與徐妃好好管教、開導一下道福,務使小夫妻和好——

南康公主的座船是荊州水軍最大最好的船隻,上下四層、三桅五帆,可載三百餘人,另有三艘兵船從荊州一路護航前來。

黃昏時分,斜陽將落,晚霞如火,映得滔滔江水如浣紅綾朱綿,高髻巍峨、廣袖翩翩的新安郡主扶著姑母南康公主立在右舷邊,望著怪石嶙峋的江岸,新安郡主滿心的歡喜,離建康近了、離建康近了。她不想呆在荊州,她攛掇南康公主此後長住姑孰,這樣她回建康也便利了,她說:「姑母應把那李靜姝放置在荊州,而姑母住在姑孰。」

年近五十的南康公主兩鬢已見斑白,鼻樑高、眼窩微陷,與年輕美貌的新安郡主站在一起倒像是母女,南康公主聽侄女道福說得輕巧,心道:「早個十多年前,我就已色衰失寵,整月難得見桓符子一面,有一次軍府司馬謝奕逼桓符子飲酒,桓符子躲到我內院里,我笑言『君無狂司馬,我何由得相見。』雖是曠達語,然傷心處誰人知曉!」說道:「姑母的事不用你來操心,我可是兒女成群了,你,道福,何時給我生養孫兒?」

司馬道福「呃」的一聲,趕緊岔開話題道:「姑母你看,那岸上那麼多人,接我們來了。」

這時,桓溫的第四子桓禕在兩個僕婦的侍候著來到甲板上,桓禕今年十四歲,卻是矮小如十一、二歲的童子,性又最愚,不辯菽麥,但語多憨朴。桓溫與南康公主憐其愚昧,甚疼愛之。

桓禕個頭雖矮小,但白白胖胖,乍看上去很有些可愛,只是眼光執著而獃滯,走過來問:「娘親,到爹爹的軍府了嗎?」

南康公主回身,慈愛地給傻兒子理了理衣襟,答道:「到了,禕兒,此地名叫姑孰,記住了。」

桓禕嘴巴合不攏地道:「真是怪哉,前兩天還在荊州,今日就到爹爹的姑孰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這個傻兒子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也無法向他解釋,南康公主道:「等下見到爹爹,要從容行禮,知道嗎?」

落日斜輝下,大船緩緩靠岸,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在前來迎接的人群當中,赫然看到頭戴漆紗小冠、身穿白苧夏衫的陳操之,飄逸出塵。丰采奪目,司馬道福頓時移不開眼眸,岸上百餘人,司馬道福眼裡只有陳操之一個人,看著陳操之離她越來越近,一顆心歡喜得幾乎要跳出胸腔——

司馬道福是知道陳操之入西府之事的,此番來姑孰自然是想看到陳操之,沒想到陳操之會來江口迎接,當即就有這樣一種痴想:「陳操之是為我而來,他是迎接我的——」

陷入情孽的女子就是這般痴心妄想和不可理喻。

陳操之也看到了衣裙華貴的新安郡主司馬道福,想起那日在菊花台半山亭新安郡主那好似尋仇的話。不禁想笑,那日王獻之也在亭上,聽到了司馬道福說的話,原是情孽中人的王獻之置身事外,倒還安慰起他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南康公主與一般女眷不同,乃是皇家長公主,陳操之自然得上前拜見,桓熙向母親引見時,淡淡說了句:「軍府掾吏,錢唐陳操之。」

桓石虔補充道:「陳掾才華出眾,深得伯父器重。」

南康公主微笑著打量陳操之,說道:「江左衛玠,名傳荊襄,果然容止絕佳,難怪要萬人爭看,老婦這次入建康,還要去瓦官寺看陳掾與顧愷之畫的佛像壁畫,荊襄士庶,每日都有遠道前往瓦官寺禮佛的,為的是一睹瓦官寺大雄寶殿的壁畫。」

年輕的女郎、娘子樂見俊美男子,上了年紀的婦人也是如此,少了愛慕,多了欣賞,更為純粹,南康公主是性情中人,直言誇讚陳操之,桓熙在一邊聽了自是暗惱,謝玄曾提醒陳操之說,桓公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狹窄,見不得別人比他英俊多才,其人表面謙恭,其實嫉賢妒能,而現在,不知何故,桓熙表面的謙恭都沒有了,對陳操之的冷淡很明顯。

可怪,憨拙的桓禕見到李靜姝卻顯得格外快活,李靜姝牽著桓禕的手來拜見南康公主,很是親熱融洽的樣子,李靜姝十三歲滅國,十四歲時被桓溫納為妾侍,漸漸的成一個養在深宮不知世事的嬌公主,變成了性情乖戾、變幻無常卻又善於察顏觀色、心計深沉的美婦人,她注意到了桓熙對陳操之的冷淡,同時又有另一個驚人的發現:那新安郡主不時注目陳操之,眼裡似痴迷之意——

對於陳操之這樣俊美潔凈的男子,任誰都會多看幾眼,這不稀奇,但敏感的李靜姝卻看出了新安郡主司馬道福神情的異樣,而且上馬車時,新安郡主還左右逡巡、目光流盼,尋找陳操之的身影,李靜姝當即想:「莫非這新安郡主與陳操之有甚私情?嗯,陳操之似乎是個君子,但即便二人之間沒有私情,至少這司馬道福是有情的,早聽說司馬道福與桓濟不睦,或者這就是其中緣故。」

這樣一想,李靜姝覺得有些嫉妒又有些快意,心道:「我要抓陳操之的把柄,這新安郡主豈不是最好的誘餌,即便陳操之潔身自好,我也要讓他有理說不清,終為我所用。」

陳操之騎馬落在了車隊後面,避免與新安郡主相見,新安郡主言語無忌在建康是知了名的,陳操之不想惹上莫名其妙的麻煩,司馬道福可不比李靜姝,李靜姝是妾侍,沒有什麼地位,司馬道福是會稽王之女、桓溫之媳,這個緋聞是鬧不得的,弄不好會有殺身之禍。

次日午後,陳操之入將軍府教授李靜姝豎笛,先去拜見桓溫,過了一會,李靜姝來到前廳,桓禕和桓偉兄弟二人也跟來了,桓偉是桓溫幼子,比桓禕小了兩歲,個頭比四兄桓禕還略高一些。

那桓禕謹遵母訓,每次見到爹爹桓溫都要行叩拜大禮,其實南康公主只是叮囑他昨日初見時要行大禮,桓禕牢牢記住了,路上相逢,跪在泥地里他也磕頭,桓溫雖感無奈,但對這個傻兒子依然疼愛,桓溫雄心勃勃,但憂心的事也不少,他育有五子,傻兒子就不必說了,另四個亦不見特出之才智,難繼父業,東晉一朝,既重門第,也重人物,當然,這個人物指門第中的人物,當年庾冰、庾翼兄弟權傾朝野,庾翼臨死時想以兒子庾爰代為荊州刺史,但因為庾爰聲望、資歷不夠,滿朝非議,認為庾爰不配擔當荊州刺史這一要職,駙馬桓溫由此接任荊州刺史,龍亢桓氏取代了穎川庾氏在荊襄的地位——

時過境遷,現在輪到桓溫考慮身後事了,世子桓熙現為荊州治中從事兼越騎校尉,六品,因才識聲名不揚,桓溫亦不能驟然提拔之,恐遭輿論非議,所以桓氏現居高位的除桓溫外分別是桓溫的三個弟弟,桓豁、桓秘和桓沖,這三人都是在桓溫代蜀和兩次北伐中立下功績擢升上來的,桓豁鎮荊襄、桓沖鎮江州,而三品中領軍桓秘則掌握了宮禁衛兵,桓溫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取代晉室登基為帝的大業,然後選擇忠誠可靠的賢臣輔佐自己的兒子,但這種大事是急不得的,世家大族勢力依然強橫,桓氏真正掌控的只有荊襄和江州,桓溫必須發起第三次北伐,以此樹立更高的威望,而且要讓桓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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