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妙賞 第七十三章 履中履

此後數日,陳操之與謝道韞卯時行、午時宿。一日行五、六十里,午後和夜裡二人或弈棋、或論書法、談儒論玄,很是融洽,陳操之把郗超交給他的那些朝臣關於裁減官吏和大土斷的奏章議論取出來,與謝道韞一起梳理,七月初二至姑孰的前夜,二人把數十篇奏章和零散議論全部梳理了一遍,歸納出並官省職十一條和大土斷十五條,由陳操之謄抄,準備呈交桓大司馬——

陳操之謄抄畢,收好,準備喚黃小統進來取筆硯去清洗,謝道韞道:「讓柳絮去洗筆硯吧。」柳絮趕緊取了筆硯出去,因風也笑眯眯跟出去了。

陳操之與謝道韞相處時,一般都不讓來震、黃小統在邊上,只由謝道韞的二婢柳絮和因風侍候,因為這樣謝道韞不用悶著鼻子說話。

這裡是驛舍的小廳,謝道韞起身走到廳前廊下,四顧無人,便仰頭望著滿天星斗,對跟出來的陳操之說道:「明日就到姑孰了。突然有些心虛,我若被桓公瞧出破綻來那可如何是好?」

陳操之道:「英台兄裝得少言寡語、孤傲乖僻一些便可,再有我和阿遏為你掩飾,桓郡公有先入為主之見,應該不會起疑心的,你看顧長康、徐仙民、劉尚值他們與你相處時日亦不短,不也沒有疑心嗎。」

謝道韞看了陳操之一眼,低聲道:「說不定也有疑心,只不過像你當初那樣不肯說出來而已。」

陳操之微笑道:「我有疑心是因為你我交往頗多,你至西府少與其他幕僚交往,自然不會出紕漏。」忽然想起當初謝道韞與他一道去見他嫂子丁幼微時,她嫂子曾誤會謝道韞是陸葳蕤男裝而來,看來女子的眼光似乎更敏銳一些。

謝道韞點點頭,又道:「不知那郝佐治明日是不是也要問我三難,前年他譏諷我三叔父『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真是可惱!」

陳操之笑道:「郝佐治若要往英台兄這裡碰壁,那是自討苦吃。」

這時,謝道韞見冉盛走了過來,便向陳操之拱拱手,自回房息去了。

七月初三清晨,謝道韞起身梳洗畢,敷上粉,讓侍婢因風去把陳操之請來,問:「子重,你看我這樣子能見桓公及西府諸人嗎?」說著,端立不動。一副讓陳操之驗看的樣子。

陳操之上下看了看,說道:「英台兄雙足太小,你伸出來與我比比——」

謝道韞伸右足與陳操之左足一比,大小真是太明顯了,弄得謝道韞有些羞赧。

陳操之道:「英台兄可再套一雙大一些的履,嗯,履中履。」

謝道韞莞爾,「嗯」了一聲,又問:「子重還有什麼要提醒的?」

陳操之看了一眼謝道韞的雙手,手背瑩白、指節修長,這是彈琴吹簫的手,很奇怪,謝道韞身形纖瘦,按理說這手指應該瘦削露骨才是,但謝道韞的手指卻如細筍尖,柔美不遜色於桓溫小妾李斛珠,記得以前在吳郡同學時謝道韞雙手並沒有這麼美白啊。

謝道韞見陳操之看她的手,便將雙手籠在袖中,負於背後,搖頭笑道:「子重眼光太厲害了,如果別人都像你。那我豈不是寸步難行了!」

這時,柳絮端了一個小銅盆進來,擱在小案上,說道:「元郎君,萸連湯備好了。」

謝道韞便挽起袖子,將雙掌浸在那黃色的萸連湯里,過了一會,伸出來,晾乾後,那瑩白的雙手成了淡黃色——

陳操之嘆道:「英台兄也很辛苦啊。」

謝道韞微笑道:「彼此彼此。」

陳操之嘿然道:「萸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效,暑天小兒用於沐浴,不生療腫。」

謝道韞輕「哼」了一聲,心道:「難道要我全身都在萸連湯里泡得黃黃的!」

用罷早餐,眾人上路,此地離姑孰約三十里,一個多時辰便能到達,冉盛派兩名軍士先一步趕去軍府向謝玄稟報陳操之、祝英台到來的消息。

立秋已過,早晚涼爽了許多,謝道韞覺得乘車顛簸得難受,便下車步行,陳操之也就牽著坐騎「紫電」陪謝道韞走路。

謝道韞看著這匹頗為雄駿的棗紅大馬,問道:「子重,我能否學會騎馬?入軍府不會騎馬,似乎有愧。」

陳操之想起那次與陸葳蕤同乘共騎陸葳蕤不敢分開腿的樣子,不自禁地朝謝道韞腰下一看,「嗯」了一聲道:「那要準備胡褲,牛犢鼻褲也行。」

謝道韞臉頰頓時火燒火燎一般發燙,敷了粉,臉不見紅。但脖頸、耳後根都紅了,有些羞惱,心道:「陳操之,你真是一點不把我當女子了,話不會說得隱晦婉約一些嗎?比興啊,那次在瓦官寺回答褚太后關於比興的異同你不是回答得很好嗎,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比與興,皆擬議、譬喻也——」含嗔道:「這個不須提醒,我早有準備。」

陳操之意識到自己有些冒昧,英台兄再怎麼說也還是女子,不比長康、尚值他們,言語還得注意點,便道:「英台兄,抱歉。」

謝道韞見陳操之致歉,覺得自己有些沒道理,子重這是好心提醒她嘛,轉頭看了看,其他人都隔著數丈遠,便道:「無妨——」想再說些什麼,一時無詞,這可真是少有的事。

陳操之卻道:「英台兄。依我之見你還是不學騎馬的好。」

「為何?」謝道韞奇怪地問,隨即想起陳操之可能是出於對她女兒身的考慮,臉又有些發燙。

陳操之道:「淮北戰事頻仍,軍府幕僚多有從征者,英台兄不會騎馬,桓公自然就不會命你從軍參謀,西府中不會騎馬的官吏並非只有你一個,所以英台兄不必有愧。」

謝道韞說道:「待在西府安身後再說吧,我是很想學騎馬的,聽聞鮮卑慕容氏,無論男女。皆能騎射。」

陳操之道:「南人操舟,北人騎馬,各有所長。」

陳操之行路頗速,跟著陳操之走路謝道韞有些吃力,走了六、七里,額角汗出,有些跟不上陳操之的步子,那幾輛牛車已被甩到了後面。

陳操之道:「英台兄去車裡歇著,紅日升起,天熱起來了。」

巳時初,一行人過了橫山,前面便是白紵山,姑孰大城在望,還未至子城,就見謝玄領著幾個武弁和僕役迎了過來,與陳操之和阿姊謝道韞相見。

雖然只有陳操之在場,且是知情人,謝玄還是謹慎地稱呼謝道韞為「祝表兄」,並道:「我出城時已先派人稟知桓大司馬,子重和祝表兄是先回寓所暫歇還是徑去拜見桓大司馬?」

陳操之無可無不可,眼望謝道韞,謝道韞道:「自然是先拜見桓公。」

行至姑孰城北門,就見王坦之帶著屬吏出迎,王坦之是六月中旬至姑孰的,受任大司馬長史,向陳操之、祝英台二人含笑拱手道:「陳掾、祝掾,桓大司馬已在將軍府擺下筵席,為兩位接風洗塵。」

王坦之在天闕山雅集上見過這個祝英台,此時相見亦不陌生。

冉盛向陳操之告辭回軍營,後日是休息日,他會來鳳凰山寓所見陳操之,讀書習安,請教學問。

陳操之命來震、黃小統先回寓所,他與謝道韞、謝玄隨王坦之去將軍府。

桓溫迎出府外,見到陳操之身邊的謝道韞,桓溫那紫石棱一般的雙目眯起睜大,如此再三。看得謝道韞心下惕然,卻是紋絲不動,神色冷傲,待陳操之向她引見說這位便是桓大司馬,謝道韞這才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見桓公。」

桓溫看著謝道韞鎮定自若的樣子,心中暗贊:「不愧是謝安石的侄女,這份鎮定氣度就非他人所能,這個謝道韞真乃古往今來第一奇女子也。」當即還禮道:「溫思賢若渴,得覽祝君《中興三策》,嘆為奇才,幾番徵召不至,竊以為莫非溫德之不修,故賢才不至乎!」

謝道韞道:「江左安寧,實賴桓公之力,能入西府效命,實祝某之幸,前之不奉召,實身有小病未痊也。」

自桓溫以下,司馬、參軍、主簿、令史,對這個祝英台一口純正的洛陽正音都是肅然起敬。

於是大開筵席,桓溫見陳操之滴酒不沾、也不舉箸,便問何故?得知是為葛稚川悼亡,嘆道:「陳掾真乃彬彬君子也,我二十年前曾與抱朴子有過一面之緣,對其學問才識甚為敬佩,抱朴子壽過八十,羽化登仙,與俗喪不同,陳掾不必傷悼。」命廚下特為陳操之備精緻素食。

酒過三巡,堂上西府諸吏都安靜下來,眾人都頻頻注目蠻府參軍郝隆,等著看郝隆三難祝英台呢,不料那郝隆只顧自斟自飲,似乎並不打算讓祝英台見識軍府的慣例了。

郝隆見眾人頻頻看他,便滿飲一盞道:「汝等看我作甚,難道不知慣例也是可以改的嗎?」

卻聽那祝英台說道:「我正欲履行慣例,忽然已改,奈何?」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這新來的祝掾要向郝參軍發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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