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操之上次離開建康赴姑孰時送行者雲集相比。這次去西府則冷清了許多,除了陳尚、顧愷之、劉尚值、孔汪諸人外,只有謝朗、謝韶兄弟來為堂姊謝道韞送行,謝安、謝萬都沒有露面,會稽王司馬昱派了王國長史於新亭菊花台上張幕置酒,為陳操之、祝英台餞行,郗超也派了人來。
板栗、短鋤兄妹和上次一樣候在山下,待陳操之與眾人道別畢,方才上前,送上陸葳蕤為陳操之準備的禮物,衣冠襪履齊備,還有筆墨紙硯之類,陸葳蕤知道陳操之費紙——
「陳郎君,八月初八是我家小娘子的壽誕,莫要忘記了哦。」小婢短鋤笑眯眯地提醒道。
陳操之微笑道:「怎麼會忘記,到時若軍府無甚要事,我會借故回建康一趟,依舊在新亭相見,親自為葳蕤小娘子祝壽,那時菊花台的菊花一定更美,正是賞菊時。」
短鋤喜道:「那太好了。我家小娘子每見一次陳郎君,至少快活半個月——」
陳操之道:「不過短鋤先不要和葳蕤小娘子說這事,我不敢確定一定能來,畢竟我現在是有職事在身的。」
短鋤很樂觀,只注意陳操之的前一句話,說道:「我曉得我曉得,先不說,到時讓我家小娘子驚喜。」
陳操之一笑:「好了,板栗、短鋤,你們不要再送了,我和英台兄要趕路了。」轉頭對一直跟在車邊步行的謝道韞道:「英台兄,上車吧。」
板栗、短鋤便停住腳,看著陳操之踏蹬上馬,那個祝英台祝郎君想必不會騎馬,向他二人點了一下頭,輕提袍裾,低頭抬腿上了馬車——
短鋤女孩兒細心一些,看到那個祝郎君一腿支地,一腿踏在車廂邊緣,白絹單襦因身子的欹側和一腿的彎曲而起了層層皺褶,勾勒出腰臀的輪廓,那腿真長啊,腰也很細,而絹裳繃緊的臀部卻圓潤有致——
眨眼的功夫,祝郎君便上了馬車,精緻的竹簾垂下。
短鋤怦然心動,隨即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再看看馬背上腰桿筆挺、俊朗清逸的陳郎君,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看陳郎君這個樣子,可是祝郎君方才上車那一下子真的挺魅惑的,卻又覺得有些彆扭、有些奇怪,究竟彆扭在哪裡,短鋤是想不明白。
陳操之、冉盛騎馬,來震駕牛車,十名西府軍士步行跟隨,謝道韞除了柳絮、因風二婢之外,還帶了兩個忠心耿耿的謝氏部曲和兩名僕婦。
六月二十八,已過了三伏天,但天氣依然炎熱,一行人趕了一個多時辰的路,在老盛店歇下,陳操之因為傷悼葛師決定素食三個月以示紀念,原本沒要求冉盛素食,但冉盛要跟著,因冉盛現在名義上是他從弟,陳操之也就不勸阻,可是冉盛卻命令他手下這十名軍士一起素食三個月,那十名軍士愁眉苦臉。卻又畏懼冉盛,不敢埋怨。
夏季午後,陽光熾烈,因為無甚急事,不必頂著烈日趕路,陳操之、謝道韞甚覺悠閑,謝道韞心情極好,她已經有三年未出遠門了,而這次又是與陳操之同行,想起那回從吳郡回會稽東山,仿如昨日重現,只是呢,那次陳操之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而這次是清楚的,但看陳操之的態度,並不因她身份的改變而對她疏遠或者親近,很好地把握了一個良友的分寸——
「嗯,子重說他助我出仕心有不安,他是認為我一旦出仕將再也無法嫁作他人婦了吧,子重亦不能免俗,女子就非得勉強自己嫁出去嗎,阮步兵曾說『禮教豈為我輩而設?』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就很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了與男子一般的自由——」
老盛店驛舍後園有五、六株高達十丈的百年老樟樹,午後陽光朗照,但後院卻是綠樹濃蔭,甚是清涼。
謝道韞命下人在後園鋪一塊方丈大小的莞席,置一小案,請陳操之來此納涼消夏。
陳操之走過來一看。說道:「豈可無茶。」命驛舍執役準備一個小炭爐來,來震取來黑陶茶壺和越窯青瓷茶盞,壺水二沸,湧泉連珠,陳操之注水入茶盞,輕輕蓋上盞蓋,微笑道:「這是我陳家塢種的茶,清明前新摘的,殺青、揉捻、乾燥,以沸水泡之便可飲用,清香雋永,唇齒留芳,嗯,絕非自誇。」
謝道韞聽到最後「絕非自誇」四字,不禁莞爾,說道:「是否自誇,且待我品嘗驗看。」
過了一會,見陳操之把盞品茗,謝道韞也舉著茶盞,揭開蓋子,頓覺清香撲鼻,贊一聲:「甘香如蘭。」再看浮沉在水裡茶葉,碧綠鮮嫩。一片片小葉子形如雀舌,很有美感,輕輕抿一口,初覺淡而無味,似不如煎茶,但過了一會,就覺得唇舌間都有一種幽冽的芬芳,不禁眼睛一亮,又贊:「真至味也。」又品了幾口,清和之氣氤氳,真有沁入心脾之感。
陳操之看了一眼謝道韞被熱熱的茶水濡濕的紅唇,白齒時現、舌尖隱約,便目視他處,說道:「我陳家塢前年開種五百畝茶園,去年增為一千畝,今年辟兩千畝,去年共收茶葉十五萬斤,今年將倍增。」
謝道韞道:「這陳氏新茶簡便易飲,茶味純凈,必將大行於世,只怕兩千畝是不夠的。」
陳操之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我四伯父見去年的十餘萬斤茶尚有兩萬餘斤未賣出去,本不欲再增闢茶園,是我一意要求增產,這次寫信回去讓族中將未賣出去的上品葛仙茶運送兩千斤來建康,我要全部贈送出去,令叔父安石公、萬石公少不了也要收到我陳氏的茶葉。」
謝道韞凝視陳操之,微笑道:「子重可謂生財有道,這等飲茶法在建康流行開來後,自然風靡江左,兩千畝茶園自是供不應求,要兩萬畝方可。」
陳操之道:「茶園不宜太多,以種麥種稻為第一,三吳雖富庶,宜有荒年。」
謝道韞道:「子重真乃經世濟民的大才,事事皆通,可惜現在尚不能一展抱負,陸氏是三吳門閥,田產百萬,若得子重經營,於家於族於國皆受益。」
謝道韞與陳操之獨處時,就不必用濃重的鼻塞音說洛陽腔,只用本來嗓音說話,因為怕外人聽見,往往說得很輕,彷彿呢喃細語,低徊宛轉,飽蘊深情一般。
陳操之聽謝道韞這般說。顯然是很贊成他與陸葳蕤的婚姻,只是把他與陸葳蕤的婚姻聯繫到於家於族於國皆受益,這讓陳操之略微有些不舒服,謝道韞太聰明了,看待事物過於理性,不過謝道韞的確說得沒錯,若他能得陸氏的財力支持,定可大展宏圖,且不說其他,單種植和採礦兩大方就能獲巨利,上次他借葛師之名,指點桓溫往武昌以東尋找鐵礦,荊州刺史桓豁那邊想必也快有消息傳回來了吧,那裡的鐵礦一定能找到的,這只是他牛刀小試而已,他不能死心塌地追隨桓溫,他要留後路,要為自己家族多作打算,狡兔亦有三窟——
謝道韞見陳操之墨眉蹙起、沉思不語,自然以為陳操之是為與陸葳蕤的憂心,便問:「子重有何打算呢?」
陳操之一時不明白,問:「英台兄問我什麼打算?」
謝道韞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問子重與陸小娘子的事,有何打算?」
陳操之看著謝道韞,謝道韞笑意淺淺、神色淡定,真的是一心為好友著想的樣子,霎時間陳操之有些茫然,謝玄曾說的話在心頭一掠而過——「家姊要與你終生為友,其實乃求夫婦不可得而退一步也。」但現在面對謝道韞明澈睿智的眼神,陳操之對謝玄的話和自己的感受又有些懷疑起來,謝道韞冰清玉潔、風神高邁,真不是尋常世俗女子,也許她真的只是看重友情而已,說什麼求為夫婦不可得的話是對她的褻瀆啊,這樣的女子理應敬重一生——
這樣一想,陳操之心情輕鬆了一些,對謝道韞更生敬意,答道:「亦無具體打算,我讓陸小娘子等我三年,我只有努力而已,心裡也常擔憂,生怕耽誤了她。」
謝道韞垂眼看著手中茶盞里一片片微微浮漾的碧綠茶葉,說道:「小陸尚書對子重是很賞識的,最大障礙是大陸尚書吧,我三叔父都說大陸尚書太剛易折——」說到這裡,抬眼一笑,說道:「不能再說了,再說就卑鄙了,我以為子重必將心愿得成,反正陸氏嫁女給子重,絕對是良緣,當時或有非議,久後自見佳處。」
陳操之笑道:「英台兄太誇我了,慚愧。」
謝道韞道:「不是誇讚,是勉勵啊,子重總是要給自己重負、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任重道遠,我憐惜哉。」說罷,俯首啜一口清茶,轉頭望著院牆外的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