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妙賞 第六十一章 遠去的少年

白熾的閃電撕裂夜空。天地驟亮,瞬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震耳的雷聲「撲摋摋」巨響,好似高天上碩大的鐵器被雷神的槌擊裂,長風呼嘯,奔涌的雲層直似要與大地貼合——

十六歲的冉盛沿著走慣了的姑孰溪北岸向東狂奔,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相信荊叔說的話,荊叔這般鄭重其事地向他說出這些,不可能是欺騙他,他說話晚,到六歲時才學會說話,但幼時荊叔把他馱在背上逃難的經歷卻還記得,自北往南逃難的百姓極多,有的是舉族數百人南行,浩浩蕩蕩,有的是一家好幾口,兄弟姊妹、爹娘兒女,只有他和荊叔是兩個人逃難,因為說不清楚話,他無法問荊叔以前的事。不明白為什麼好好的錦衣玉食突然就要不分日夜地逃命,而輾轉數年、顛沛流離、吃過很多苦之後,他對逃難以前的經歷也就淡忘了,荊叔含糊說過,他父母親人都已去世——

自十二歲來陳家塢安身,冉盛體會到了家的溫暖,陳母李氏很慈愛、小郎君對他很好、西樓陳氏也沒把他當下人看待,他的地位有點像陳氏的門客,對於潤兒小娘子,他是既喜歡又敬畏,覺得潤兒小娘子太美麗、太聰明,他是萬萬配不上的,他還懵懂,尚未想過娶妻生子之事,念想很模糊,也沒太放在心上,日子過得快活而輕鬆——

但今夜荊叔對他說的那番話,好似一座山一般壓在他頭上,前幾年在江北,荊叔帶著他與流民為伍,他也聽過魏王冉閔的事迹,那些流民對冉閔褒貶不一,崇敬的自然是有,但也有人非常痛恨冉閔,認為是冉閔好戰害得他們家破人亡,荊叔聽到這話就會非常憤怒,往往上前一腳將那人踢翻。然後拉著他飛快地逃跑,那時他感到有趣而奇怪,他問荊叔為何要踢那人?荊叔說那人對冉大王不敬,世間姓冉的都是好人,不能被人污衊——

冉盛萬萬沒想到,那個冉閔竟是他的父親,他原本不復記憶的父母親人瞬間清晰起來,他們都是被慕容氏殺死了,這給他震撼是無可比擬的,巨大傷痛撕心裂肺,他一路狂奔,隆隆的雷聲竟是充耳不聞,暗夜裡忽然撞到一棵樹上,疼痛難忍,他大吼一聲,雙目盡赤,橫膀猛撞,竟將那棵碗口粗細的柳樹撞折,還是不解恨,抱起那數丈長的樹榦左右掃蕩,但聽「咔嚓」聲不絕。溪岸的柳林被他掃折了一大片——

電閃雷鳴中,大雨傾盆而下,雄壯魁梧的冉盛舞動著柳樹榦橫衝直撞,胸中涌動著強烈的殺意,直想著蕩平這一切。

陳操之和荊奴這時已經趕到,荊奴見冉盛瘋狂的樣子,想上前勸解,被陳操之止住,兩個人就在大雨中看著冉盛將這邊柳林蕩平,這裡傍晚陳操之與冉盛在此泅水的地方。

冉盛狂奔十里到此,又連折百餘株岸柳,已是精疲力竭,身子搖搖晃晃,一道閃電划過,他看到了不遠處的操之小郎君和荊叔,不由得悲叫一聲:「小郎君——荊叔——」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陳操之也是一身濕透,走過來說道:「小盛,跟我回去。」說罷轉身便走。

大雨不停,昏暗一片,陳操之的月白紵衫在雨夜裡顯現淡淡的白影,冉盛就跟著這片白影一路往回走,將至姑孰城南門,雨漸漸的小了,白影停住,陳操之聲音平靜道:「小盛,從現在起你長大了,你要若無其事地跟著我回城,舊仇埋在心底,不要一心想著報仇。慕容氏有覆滅的時候,但現在,卻不是你一個人對付得了的,十年前荊叔把你救出來,是想保住冉氏的骨血、是想你好好的活著,現在你長大了,若是莽撞地想著要報仇,無謂地送死,這如何對得住你九泉之下的父母親人!」

荊奴牽著馬過來說道:「小郎君說得對,小郎君是世上第一聰明人,小主公要聽小郎君的良言。」

陳操之道:「荊叔,還是稱呼他小盛為好。」

荊奴忙道:「是是。」

冉盛任憑雨水淋漓,沉默半晌,啞著嗓子道:「小郎君,我要從軍,我要做伍長。」

陳操之道:「好,我明日就帶你去見行軍司馬,你從下層軍吏做起,一步步掙紮上來,就像我從寒門子弟開始奮鬥一樣,我是文,你是武。」

冉盛身軀一挺,大聲道:「是。」

陳操之對荊奴道:「小盛身份特殊。絕不能泄露,他現在聲名不顯,以後在軍中名聲大了,又且如此雄壯,少不了也會有人聯想到冉魏王,這對小盛極為不利——」

荊奴對陳操之是佩服至極,又知陳操之是真心關愛冉盛的,便問:「小郎君說該如何做?」

陳操之道:「我以為小盛得改姓陳,叫陳裕,此後與我兄弟相稱。」

荊奴瞠目結舌,仔細想想。陳操之說得有理,冉盛的身份不能泄露,而且錢唐陳氏現在是士族,陳操之更是江左俊才,認流民出身的冉盛為弟,實在是對冉盛的恩德,當即眼望冉盛:「小盛——」

冉盛也愣了神,遲疑道:「小郎君是我阿兄?」

陳操之微笑道:「小盛不願意?」

冉盛拜倒在地,含淚叫了一聲:「阿兄——」

陳操之道:「好,從現在起,你叫陳裕,字子盛,也是源出我穎川陳氏,是我遠房從弟。」

陳操之、冉盛、荊奴回到鳳凰山下寓所,小嬋、來德等人都焦急萬分,見三人平安歸來,這才放心,小嬋趕緊與僕婦備水給三人洗浴,又命廚娘煎紅糖薑湯讓三人祛寒,雖說是仲夏暑天,但淋了這麼久的雨,也會感風寒的。

冉盛頭臉多處擦傷,衣衫破爛,雙臂紅腫,陳操之命左朗去尋軍中常備的跌打損傷葯來給冉盛治傷,又對小嬋等人說冉盛是他遠房從弟,是荊奴最近才得知的。

小嬋、來震、來德等人都是驚奇不已,不過既然操之小郎君這麼說,他們自是信之不疑,都來恭喜小郎君和小盛。

來震這時才把陸葳蕤的信送上,先前忙著談論陳家塢,把陸小娘子寫給小郎君的信都忘了呈交了。

陳操之展看陸葳蕤的信,一疊精緻黃麻紙、《華山碑》體小隸,竟是陸葳蕤寫的一則一則日記,陸葳蕤從四月十六日起每日記下一些自認為有趣、陳郎君也感興趣的事情,想著哪一天給陳郎君看,因為她自顧愷之與張彤雲結婚後就再沒見過陳郎君。二伯父管得很嚴,陳郎君又去了姑孰,相見時難,思念縈懷——

陳操之先前因為冉盛的事心潮起伏,現在一則則讀葳蕤的日記,目蘊笑意,心緒慚平。

次日,陳操之去見謝玄,說了冉盛是他遠房從弟之事,謝玄大為驚訝,卻也不疑有他,當即與陳操之一道領著冉盛去見行軍司馬,桓溫早就說要授冉盛伍長之職,行軍司馬當即為冉盛注軍籍,注籍之名是陳裕,字子盛,隸屬寧遠將軍桓石虔麾下。

桓石虔是桓溫弟桓豁之子,小字鎮惡,有才幹,勇武過人,矯捷絕倫,六年前隨伯父桓溫第二次北伐,桓沖被苻健大軍圍困,無法突圍,桓石虔躍馬赴之,救小叔桓沖於數萬敵軍之中而還,莫敢抗者,三軍嘆息,威震敵人,時關中小兒有患瘧疾者,謂曰「桓石虔來」以怖之,病者多愈。

注罷軍籍,領了腰牌,謝玄與陳操之和行軍司馬帶著冉盛去見寧遠將軍桓石虔,桓石虔近日方從荊州而來,聽說這個伍長陳裕是新近名氣極盛的陳掾的從弟,又且如此雄壯,當即讓帳下一個身量在七尺五寸左右的牙兵與冉盛角牴鬥力——

冉盛雖未學過角牴斗之技,但勝在力大,一力降十會,那牙兵還未近身,就被冉盛當胸一把揪住,奮力一提,竟把那親兵雙足提離地面,隨手一摜,摔了出去。

桓石虔大笑,對陳操之道:「陳掾,令弟勇力絕倫,先任什長,隨軍歷練三月後即遷百人屯長。」

與陳操之苦讀數年方得入品相比,冉盛憑藉他天生的勇武,初入軍伍就得升屯長,可比陳操之升遷得快,只是下級軍官只須有勇力便可,而要再向上升到部曲督、軍司馬這些中級軍階,那就需要有勇有謀了。

這時,將軍府主簿魏敞的屬吏來請桓石虔赴大司馬之宴,見到謝玄、陳操之二人,喜道:「謝掾、陳掾也在此,卑職正要去請兩位,這就一起去吧。」

陳操之便與桓石虔、謝玄一道去將軍府,冉盛則留在了子城,五日會有一日休息,可以回姑孰城見陳操之。

陳操之乘馬離開子城,回頭望,冉盛立在城門前目送,這身如鐵塔的十六歲少年從此踏上軍旅之路,不復往日純樸悠閑的時光,那代他徹夜誇讚顧愷之吟詩「妙哉」的少年一去不復返了吧,有多少人一夜之間就會改變的?這是成長的惆悵,還是命運的無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