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姑孰溪畔,清流漱石,草木蒼翠,風中有暴雨將臨的氣息。
陳操之立在卧牛石邊,上身赤裸,下面用一條白紵布巾裹著,寬肩窄腰,頎長健美,解散的黑髮披散在肩頭,雙手叉腰,端凝不動,仿若一尊靜美的雕塑——
簌簌輕響,那是陳操之濕漉漉的長髮的水珠滴在足下草地上。
那素裙窈窕的女子眸光如星,看著陳操之發梢在滴水,幾滴水珠滴在那白皙結實的胸膛上,迅速滑落,在胸腹間划出幾道淡淡的水線——
陳操之緩緩道:「看夠了沒有?把衣物還我。」
那絕美女子羞容乍現,卻又有些惱,她本來是要看陳操之尷尬的樣子,未想到此人赤身露體還能意態自若,反倒是她微窘,看來此人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啊,又想:「陳操之說得沒錯,他這樣子裸身回去也可以,正是名士放曠不羈之舉,於其名聲絲毫無損。」
「我說過了,你答應教我豎笛,我便還你衣物。」絕美女子固執道。
陳操之道:「豈有此理,有這樣要挾求師的嗎!」
有蚊蟲「嗡嗡」飛舞,女子手裡一柄紈扇,輕輕揮動,心裡奇怪陳操之赤身露體怎麼沒被蚊蚋咬得紅皰點點,說道:「我也曾好言相求,但你一口拒絕。」
陳操之想起前幾日桓溫請他教授其小妾豎笛的事,真沒想到這個李靜姝非但惹不起、還躲不起,這女子年齡不小了吧,桓溫滅成漢是永和三年,距今已有十五年,就算李靜姝那時才十四、五歲,現在年齡也和他嫂子丁幼微差不多,為何行事如此幼稚乖張!
「趁人洗浴取走衣物來要挾,這算什麼事嘛,我怎麼會遇到這種事!」
陳操之覺得太荒唐,轉頭四望,仲夏的黃昏,溪畔只有他和李靜姝兩個人,而他卻是這般裸裎模樣,很尷尬、很曖昧、很危險,他不是周伯仁,桓溫也不是紀瞻,瓜田李下,有口難辯!
陳操之轉身朝坐騎「紫電」走去,去解韁繩,這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裸體回城倒是無所謂。
那素衣女子見陳操之傲慢地就要離去,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羞辱,盯著陳操之裸體背影,聲音卻愈發低婉,徐徐道:「那我就把那些衣衫帶回將軍府——」
這女子美麗至極,但卻像大毒蛇,纏住不放,陳操之壓抑著憤怒,回頭道:「你,以為桓郡公是那樣昏憒不明之人嗎?桓郡公對你的性子應該是很清楚的吧。」
絕美女子心裡怒到了極點,面上卻笑道:「嗯,我亡國之人,確實為難不了你,桓將軍也許不大信我的話,但說多了,不信也信了,男女之事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你陳操之要娶陸氏女郎、要得桓將軍重用,可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
陳操之心中一凜,此言很老辣,想想她當年面對南康公主諸婢的刀杖,不為動容,徐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這女子絕不幼稚啊,可怎麼就纏上我了呢,不就是不肯教她豎笛嗎,何至於這般歇斯底里,我莫名其妙就樹這麼一個敵人,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冉盛大步回來,說道:「小郎君,沒看到有牧童兒,前邊不遠處倒有將軍府的幾個人,他們不會偷我們——」看到漠然冷艷的李靜姝,冉盛睜大了眼睛,住了口。
陳操之道:「小盛,你到柳林外等一會,我和這位——娘子說一會話就回城。」
冉盛「噢」的一聲,往柳林走了幾步回頭看了那女子一眼,心裡好生疑惑,不知這女子從哪裡鑽出來的,莫非是水妖樹精?不過的確很美,似乎比陸小娘子還美一些,當然,若是和潤兒比那就差很多了。
陳操之見冉盛進了柳林,開口道:「李氏娘子,教習豎笛乃是雅事,肯不肯教是心情的問題,你弄得這般勢成水火有何必要,我與你又無仇怨。」
李靜姝眼裡掠過一絲得意之色,心道:「陳操之,我就不信你沒有一點忌憚。」說道:「往日無仇,現在有怨。」
陳操之搖搖頭,問:「你硬逼我教你豎笛,這樣有趣嗎?」
李靜姝道:「我覺得有趣,你教不教?」
陳操之淡淡道:「那好,請告知桓郡公,備束脩禮,正式拜師,我有暇便來將軍府傳授你笛曲。」
李靜姝道:「這就對了嘛,你是有志於四方的男兒,何必與我一個亡國女子一般見識,本來很簡單的事,教授豎笛而已,何必拒絕以致這麼難堪。」她倒是教訓起陳操之來了。
陳操之不想和她多啰嗦,說道:「取我衣物來。」
李靜姝回頭喚了一聲:「青衣。」便有一個婢女拎著一個包袱快步從柳林出來,將包袱放在卧牛石上,又退了回去,而這李靜姝卻還不走。
陳操之問:「你要看我更衣?」
李靜姝反問:「有特異之處嗎?」
陳操之眼露輕蔑之色,扯開圍腰的白紵布巾,展露父母之形、清白之體——
那李靜姝就在陳操之扯去布巾的一剎那,轉過身去,臉微微的紅了,秀挺的鼻子皺了皺,腳下越走越快,轉眼消失在柳林中。
陳操之穿上馬褲,披上細葛大袖衫,叫冉盛來換衣,冉盛奇道:「這衣裳怎麼又找到了,是被那白衣女子給藏起來的?」
陳操之墨眉蹙起,說道:「真是洗個澡也不得安寧!」
回到姑孰城,天色已昏黑,陳操之徑直去見謝玄,說了方才之事,謝玄既驚且笑,說道:「這真是小人女子啊,遠之則怨,子重麻煩不小。」
陳操之問:「阿遏以為我應該斷然拒絕?」
謝玄道:「很麻煩的事,斷然拒絕也不妥,那李靜姝動輒說她國破家亡、苟活於人世,行事難以常理測之,她若常在桓溫面前誹謗你,桓溫就算不信,對你印象也會不佳——拜師就拜師吧,不即不離,淡然應對,過個一兩年去別處任職就是了。」
陳操之搖頭道:「真是莫名其妙啊,惹不起還躲不起。」
謝玄道:「也不用太在意,不過一小妾而已,又能把你怎麼樣!關鍵還在於你自己,昔日先賢柳下惠——」
陳操之趕緊道:「好了好了,不用勉勵我,告辭告辭。」
謝玄哈哈大笑。
五月十二的夜晚,若是晴朗天氣,現在半輪月亮已經出來,可今夜卻是雲層低垂,不見半點月光和星光,沒有風,不聞鳳凰山桐葉蕭瑟之聲,今夜必有大暴雨。
陳操之緩步回住處,冉盛牽著兩匹馬跟在後面,還沒到寓所大門,冉盛突然大叫起來:「荊叔——荊叔來了!」拽著兩匹馬飛奔過去。
大門前那個正朝這邊的張望的獨臂老人也欣喜地叫了一聲:「小盛——」甩開獨臂健步迎來。
冉盛將手中韁繩一丟,將荊奴的右臂緊緊拉住,興高采烈,連聲道:「荊叔剛到的嗎?我和小郎君出城泅水去了,荊叔,我敢泅水了——」
冉盛自記事起便與老僕荊奴相依為命,名雖主僕,情似祖孫,冉盛沒想到荊奴會來,喜出望外。
荊奴捏著冉盛的臂膀,結實得像鐵砣,小主公愈發壯實了,荊奴歡喜得老眼溢出濁淚,見陳操之走過來,便叫了一聲:「小郎君——」鬆開冉盛的臂膀,要向陳操之行禮。
陳操之趕緊扶住道:「荊叔辛苦了——」
寓所里快步奔出一人,喜道:「小郎君,我也來了。」來人額短唇厚,相貌樸拙,正是來德。
來德是陳操之自幼的玩伴,來德去年與青枝結婚後今年沒能隨陳操之來建康,陳操之還常常想念來德呢,這時見到,自是分外高興。
來震、阿柱也來拜見小郎君,還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壯漢子也一齊向陳操之見禮,一問才知這四人是錢唐陳氏的部曲私兵,陳家塢現已擁有四十名私兵,都是荊奴訓練出來的。
陳操之入廳中坐定,問知來德、荊奴、阿柱和四名陳氏私兵是上月十一日從錢唐動身的,本月初七趕到建康,初八便啟程來姑孰,帶來了五斤黃金和五十萬錢,還有族長陳咸和丁幼微給陳郎君的信,宗之、潤兒也有信寫給丑叔。
陳操之先看四伯父陳鹹的信,陳咸在信里說了朝廷賜明聖湖和二十蔭戶的事,又說了陳家塢各種產業發展的情況,老族長欣喜之情溢於筆端——
嫂子丁幼微的信很長,洋洋萬言,巨細不遺,把陳家塢的事一一寫到,對陳操之與陸葳蕤的事關心備至,陳操之看著信,心裡一片溫馨,彷彿嫂子丁幼微就扶膝跪坐在他面前娓娓絮語,眼神親切、言語溫柔——
宗之的信主要是向丑叔彙報他這數月來的讀書情況,他已經在讀《小戴禮記》,宗之覺得不必去徐氏草堂求學,丑叔留下的讀書筆記很詳盡,他每有疑問都能在丑叔的讀書筆記中找到答案——
陳操之心想:「出外求學亦是交友,明年應該可以讓宗之去吳郡遊學了,宗之過於沉默拘謹了。」
潤兒的信最有趣,她說讀書之事阿兄已經寫了,她不重複,反正阿兄讀的書她也都讀了,她只寫娘親教她箜篌和繪畫之事、寫登九曜山的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