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原本對郝隆把他與孟嘗君相提並論並無芥蒂,但聽陳操之寥寥數語卻具雄辯之勢的論斷,孟嘗君就成了雞鳴狗盜之雄了,而郝隆則無從辯駁,桓溫有大志,喜納天下英才,郝隆卻把他比作雞鳴狗盜之雄,心裡當然不會痛快,但桓溫以雅量著稱,只要不觸及他根本利益的,他都能容忍,更何況這只是過耳的言辭,他自不會太在意,笑道:「操之識鑒過人,能道前人所未道,這第一題應該是過關了。」
郝隆聽桓溫這麼說,不禁喪氣,深深吐納幾次,方道:「請陳掾聽第二題——楚國令尹子文冶兵於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其後繼者子玉復治兵於蔫,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請試論子文與子玉冶兵之優劣。」
郝隆心想:「陳操之是靠玄論清談博取名聲的,對這些行軍治兵之事定然渺無所知,我要揚其短而抑其長。」
謝玄、王坦之都為陳操之擔憂,謝玄是入桓溫軍府後才開始研讀兵書的,此前對兵書亦不感興趣,而他與陳操之交往,從未論及兵法,不知陳操之讀過這類書籍未?
陳操之端坐不動,答道:「《太公六韜龍韜將威》雲『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賞一人而萬人悅者,賞之。』殺一而懲眾,賞一而勸眾也,《商君書去強》有雲『怯民使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賞必死』,子玉冶兵,萬世之常法,子文治兵,非常法也。」
郝隆奇道:「我聞錢唐陳操之,奉內聖外王之學,有海內新儒宗之譽,不料卻是好刑名法家之學,此所謂陽奉陰違者乎?」
陳操之道:「內聖外王,此治國之道也,誅以明武、賞而勸眾,賞罰分明,此治兵之道也,郝參軍混淆治國與治兵,不亦謬乎!」
郝隆再次語塞,他沒有料到陳操之竟然熟讀兵法,所以他方才的反問也顯倉促草率,被陳操之反戈一擊,擊中要害,動彈不得了,問了兩難,得了兩個不亦謬乎。
這下子桓溫對陳操之刮目相看了,一個寒門學子,苦讀儒經、旁涉老玄,養望交友,把家族提升到士族階層,這已經是很不容易,沒想到陳操之對兵書和法家也了如指掌,雅可談玄、武可掌兵,這樣的陳操之才是他桓溫所急需的人才啊,郗嘉賓果有知人之明,三年前就說陳操之足堪重用,陳操之雖不曾明言,但其志顯然不是滿足於五品以下官職的,這樣急欲謀求晉陞的次等士族子弟,只有他桓溫能重用之、能提拔之,而且陳操之決意要娶陸氏女郎,沒有他桓溫相助,那將是勢如登天——
「很好,很好,操之可大用。」桓溫捻須微笑。
郝隆朝堂上桓溫一望,又遍視眾人,這些人原先是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態的,想看看狂士郝隆如何與新近聲名雀起的陳操之鷸蚌相爭,但看到陳操之對郝隆的銳利反擊,語雖不多,但旁徵博引,顯示了深厚的學識,都是悚然動容,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作出凝神傾聽的姿態——
郝隆道:「陳掾果然有才,兵書亦讀過,雖未見實幹,紙上談兵總是會的,佩服佩服。」
郝隆狂妄,人緣不佳,眾人樂見其受窘,這時聽郝隆強詞奪理、語含譏諷,都期待著陳操之反擊,不料陳操之依舊溫雅從容問:「郝參軍,不知這第二題算得勉強通過否?」
眾人暗暗詫異,心想陳操之先前以郝隆曬書事咄咄逼人,現在為何又謙恭忍讓了?卻不知陳操之先前乃是為了先聲奪人,既已打壓了郝隆氣焰,自然要溫良恭謙讓,回覆君子形象,初入軍府,不宜太張揚。
郝隆點頭道:「這題答得不錯,請聽第三題——冠軍將軍陳祐守洛陽,陳掾以為洛陽能據守否?」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嘩然,郝隆這是明顯刁難初入軍府的陳操之了,然而郝隆先前說過,要考識見和時務,陳祐守洛陽也算中時務吧,這本來就是一個棘手的難題,桓大司馬對於能不能據守洛陽也沒有定見,郝隆卻以此來考陳操之,真是太過分了!
桓溫發話了:「陳掾初來乍到,郝參軍此問不合時宜,陳掾可以不答,此題就算通過。」
郝隆狂生派頭出來了,大聲道:「桓大司馬,洛陽正是目下最大的時務,冠軍將軍陳祐上月遣使來報,認為洛陽難守,欲退屯許昌——陳操之入西府為征西掾,備顧問應對,吾以此相問,正合其宜。」
陳操之朝桓溫一躬身,說道:「大司馬,容我先問一事,不知那沈充之子沈勁沈世堅是否在洛陽?」
吳興沈氏乃大族,田產萬頃、家財數十萬貫,沈充少習兵書,以雄豪知名,因參與王敦叛亂,被誅,沈充子沈勁有節操,哀父死於非義,志欲立功以雪家族之恥,然以刑家子不得仕進,司州刺史王胡之重其才,闢為幕僚——
據陳操之所知,沈勁得王胡之提攜,朝廷同意解除沈勁不得為仕的禁錮,詔以沈勁補冠軍長史,助陳祐守洛陽,沈勁利用家族和自身的影響力,募壯士千人奔赴洛陽,屢以少擊燕眾,摧破之,而洛陽糧盡援絕,陳祐自度不能守,率眾退屯許昌,留沈勁五百人守洛陽,沈勁原就抱著必死之心,誓於洛陽城共存亡,以五百兵苦守洛陽一年,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終被燕太宰慕容恪和吳王慕容垂攻克,沈勁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義,贈東陽太守,吳興沈氏重歸士族。
這又是一個為家族復興奮不顧身的,陳操之心有戚戚焉。
桓溫聽陳操之問起沈勁,奇道:「陳掾識得沈世堅?此人由司州刺史王胡之薦到我處,募得壯士千人,欲赴洛陽立功報國,我收到王胡之書帖時,王胡之已病逝,故人之託,思之悵惘,無奈沈世堅乃刑家之後,我亦不能違律重用之,今尚滯留城中。」
陳操之心道:「原來沈勁還未去洛陽,此人是將才,赴死可惜。」便道:「操之此前從未見過沈世堅,只是久聞沈世堅少有節操,有勇有謀,大司馬不拘一格招納人才,若因其是刑家後而阻其報國之心,豈不可惜!」
桓溫內心有隱秘,他龍亢桓氏便是刑家後,雖然世無知者,但他對此還是頗多忌諱的,當下不置可否,說道:「陳掾何以提起沈勁,這與洛陽守或棄有干係否?」
相對於北伐,桓溫更注重江東,江左矛盾重重,有很多錯綜複雜的事需要處理,而北伐只是桓溫樹立威望的手段,其實是不願與苻秦、慕容燕死拼而消耗自身實力的,陳操之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有些話他還是得說——
陳操之答道:「冠軍將軍陳祐既雲要退屯許昌,其無守志可知也,而沈勁以刑餘之後,思欲報國雪家恥,必肯用命,又自募壯士千人,只需大司馬錶奏朝廷解除其不得入仕之禁錮,授以軍職,再撥五百軍士充實之,命其北上助陳祐守洛陽,陳祐得沈勁為助,則守城之志堅矣,洛陽得以固守,此後無論大司馬西進關中、北伐慕容,皆得便利,大司馬欲立不世之功,洛陽實不可失。」
桓溫略一思索,卻問郝隆:「郝參軍以為陳操之守洛陽之策可行否?」
郝隆道:「扯出未經實用的沈勁,完全是迂闊之策,我以為不可行。」
謝玄曾聽叔父謝安說起過沈勁,謝安認為沈勁堅毅果勇、有才幹,當即道:「大司馬,我以為子重此議可行,沈勁忠義可嘉,足堪委用。」
王坦之對陳操之的觀感也是大變,上次司徒府雅集,陳操之辯驚四座,深得會稽王賞識,但崇尚儒家和刑名之學的王坦之卻不以為然,認為陳操之即便是王弼那樣的玄學天才,當此之世,又何益焉,但今日陳操之又恍若變了一個人,絕口不提老莊,談兵法、時務、識鑒,亦是高人一籌,這個陳操之,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淵博如海,深不可測啊!
桓溫借郝隆檢驗陳操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郗嘉賓言陳操之是漢之張子房、魏之荀文若,誠非虛言,桓溫胸杯大暢,朝廷假他黃鉞也不如得一陳操之讓他欣喜,舉杯道:「陳操之順利通過答難,諸位共飲一杯祝賀之。」
郝隆默然歸座,見眾人都舉杯向陳操之致意,似乎都忘了按事先約定陳操之也要問他三個問題,郝隆深感受了冷落,大聲道:「陳掾,現在該由你來問我三難了。」
陳操之微笑道:「今日是大司馬加官進爵的喜慶日子,帝使在座,我既已按慣例答難,就不必再問難郝參軍了,唇槍舌劍,不如頹然一醉。」
郝隆卻不識趣,認為陳操之是藐視他,非要陳操之問難他不可,陳操之道:「那好,我就問一題——」
郝隆道:「三題。」
陳操之道:「答得出第一題才有第二題。」
郝隆怒道:「你說,你說。」
陳操之乃徐徐問:「昔者石崇在金谷園宴客,為客作豆粥,咄嗟即辦,何也?」
豆粥極費火,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熬成,但到金谷園作客,石崇一聲吩咐,熱氣騰騰、鮮美異常的豆粥就能端上來,當年在金谷作客的王敦、王導兄弟對此大惑不解,不知石崇用的是何法?
郝隆一本正經問陳操之三個難題,陳操之卻問郝隆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可謂詼諧任誕,大有晉人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