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颱風景殊勝,半山亭雅緻清幽,喜好圍棋的送行者在亭上觀棋,不好此道者則在亭下遠眺大江、縱覽山川景色,這一刻,世事紛擾皆在度外,請看枰上棋,且盡杯中酒。
陳操之與江思玄的這局棋兩月前下了百餘手,局勢兩分,因皇帝司馬昱餌食丹藥致病發狂,江思玄要趕回台城候旨,對局中斷,其後也一直無機緣續下,江思玄一直惦記著這局棋,知陳操之今日赴西府任職,故在半山亭虛座以待,要下完這局棋。
艷陽朗照,棋子丁丁,半個時辰間,又續下了五十餘手,黑白棋子已覆蓋了大半個棋盤,陳操之的白棋以棄掉右邊一塊子為代價,猛攻江思玄上邊的孤棋,江思玄額角見汗,局勢甚是吃緊,稍一不慎,大龍就會憤死,江思玄數度拈子欲下,又都縮回,複雜的變化尚未算清——
正這時,又見三騎快馬自建康方向馳來,因為有上次的經驗,司徒府長史袁耽立時緊張起來,生怕城中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果不其然,山下「大王——大王——」的又叫了起來。
正在觀棋的司馬昱振衣而起,快步走到菊花台邊沿,就聽山下信使大聲稟報:「皇上病重,太后請會稽王殿下速速入宮。」
皇帝司馬丕自兩個月前中毒病廢之後,尚葯監的太醫束手無策,百官也都清楚皇帝司馬丕活不過一年半載,只是沒想到才兩個月就病情加重,這種丹藥中毒一旦病情加重,離歸天之期也就不遠了,東晉的皇帝大都夭壽,迄今為止的六位皇帝當中,就有四位是三十歲之前駕崩的,皇帝更替太頻繁,直接導致皇權衰落——
因為早有預見,會稽王司馬昱並不驚慌,從容回到亭畔向謝玄、陳操之二人道:「謝掾、陳掾,本王有事要先回建康,就不遠送了,兩位珍重,望勤於王事、共禳國家大業。」
亭上眾官俱隨大司徒司馬昱下山,江思玄起身道:「操之,你我這局棋還真是一波三折啊,罷了,此局封存,不再續下了,抱殘守缺,亦含玄理。」說罷,棋具也不收,下山而去。
郗超囑咐了謝玄和陳操之幾句,也告辭回建康去,若司馬丕駕崩,立新君是大事,雖然琅琊王司馬奕是內定的儲君,但還存在變數。
郗超走後,方才還是人頭攢動的新亭菊花台,這時就剩下王坦之、謝玄、孔汪、顧愷之、徐邈、劉尚值、丁春秋寥寥數人。
謝玄方才觀棋良久,這時說道:「不過一局棋而已,豈關乎天命乎,說什麼抱殘守缺之玄理!子重,我來代江護軍續完此局。」
陳操之笑道:「不必下了,其實這局棋已結束,我若不出錯,將是劫殺黑大龍。」
謝玄不信,細細計算黑白雙方攻守招數,果如陳操之所言,贊道:「三年不見,子重棋藝依然在我之上。」又道:「昨日我與英台表兄對弈一局,輸了一子半。」
陳操之道:「幼度過謙了,我強於攻殺,而短於收束,若中盤未擊垮對手,平穩進行則敗多勝少,必須出奇兵,就如此局,先棄一塊,取勢攻擊,可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每一步都錯不得——」
一邊的徐邈笑道:「子重一步都沒錯,走到了建康和西府。」
陳操之站起身來,眼望青山,說道:「三兄、尚值、長康、仙民,我與幼度要上路了,不勞再送了。」
陳尚望著英姿秀拔的十六弟,心道:「是啊,十六弟能走到今天可真是一步都錯不得,不然的話在錢唐被褚氏就壓得抬不起頭來了,而且很奇怪的是,十六弟似乎並沒有刻意去算計什麼,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很有點《老子》的『夫唯不爭,故無尤』的玄妙,這主要是因為十六弟選擇的道路正確啊,十六弟不留在建康為官而要去桓溫軍府,又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棋,十六弟能不能有更遠大的前程,就看在西府的作為了。」
陳操之等人來到山下,見板栗的短鋤還在,短鋤道:「葳蕤小娘子說過的,一定要看著陳郎君過了新亭才回去。」
謝玄見陸葳蕤對陳操之情深意重,暗暗嘆了口氣,說道:「子重,上路吧。」
眾人依依惜別,顧愷之道:「子重、幼度,我下月將隨父赴荊州,不知何時能再相見!」
陳操之問徐邈:「仙民與長康同行否?」
丁春秋笑道:「仙民與我同行。」
徐邈道:「我要赴吳郡探望老父,再與凌波回錢唐看望其父。」
陳操之訝然道:「凌波妹子要回錢唐嗎,前兩日都未聽說。」
徐邈道:「是昨日臨時決定的,從荊州回來一次不易,既到了建康,乾脆就去吳郡、錢唐走一遭,顧伯父已答應為我向武陵郡楊太守告假。」
陳操之便對陳尚道:「請三兄備辦一些禮物讓仙民帶去呈獻給徐博士和馮叔父、丁伯父,還有陳家塢諸長輩都送上一份禮物。」
陳尚道:「我曉得。」上次阿柱回去只給丁幼微母子三人帶了禮物,那是因為陳尚、陳操之囊中羞澀,現在則闊綽得多。
陳操之、謝玄與顧愷之、孔汪等人揮手道別,板栗與短鋤兄妹又送了一程,佇立道旁,看著騎棗紅馬的陳操之遠去,才回城向葳蕤小娘子復命。
當夜陳操之、謝玄、王坦之一行在離建康三十里的老盛店歇息,王坦之早早睡去了,謝玄則與陳操之促膝長談,謝玄問陳操之對他阿姊謝道韞出仕有何看法?陳操之道:「幼度,我對女子出仕為官沒有任何歧視,我曾在稚川先生藏書中看到一冊奇書叫《天方夜譚》,那本書里說提及海外有一國度,男女皆可為官,任人為賢、唯才是舉,只是在我朝會被視為咄咄怪事,因為女子相對來說沒有男子那樣的授學條件,像令姊這樣才華橫溢的女子恐怕是幾百年才能出一個的,若有機緣為官,則國家得賢才、千古傳奇事。」
謝玄亦是自幼受儒學教育成長起來的,對女子為官自然覺得詫異,但具體到他阿姊頭上,就覺得此事或許可以從權,是特例不是常例,因為阿姊謝道韞從來給他的感覺就是聰明好強,讓他敬服,他可以為官,阿姊為什麼就不能為官!
聽陳操之如此盛讚阿姊,說是幾百年一出的才女,謝玄很是高興,心想:「不管怎麼說,子重是極賞識阿姊的,的確是阿姊的知音,至於有無姻緣之份,就要看後來進展了,子重對女子拋頭露面並不忌諱,這也是很難得的。」
謝玄道:「郗嘉賓非要請出祝英台不可,看來我三叔父、四叔父也難以頂住壓力,我阿姊極有可能下月會來西府與我二人同僚,到時子重要多多關照,與我一道幫助阿姊掩飾,莫使其暴露真實身份。」
陳操之道:「這個自然,令姊掩飾得也很好。」
此後數日,一行人一路逆江往西南而行,謝玄把自己在軍府一年所得的經驗盡數告知陳操之,並提醒陳操之注意兩個人,一個是南蠻參軍郝隆,此人恃才狂妄,曾以「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譏諷謝玄的叔父謝安,此次謝玄奉桓溫命徵召陳操之、祝英台,那郝隆就揚言要考究陳操之和祝英台的學問,看是不是沽名釣譽之徒;另一個則是桓郡公寵妾李勢之妹李靜姝,此女喜怒無常,又好出遊,軍民忤之者常被撻辱,桓溫寵之已甚,不之禁——
謝玄道:「子重入西府,對這兩個人要敬而遠之、小心應對。」
陳操之心想:「原來那個我曾兩次遇見的手如柔荑的女子名叫李靜姝,《世說新語》未載其名,只以李勢妹相稱,靜女其姝,名字不錯。」卻問:「桓仲道與新安郡主在姑孰否?」
謝玄道:「桓仲道夫婦到姑孰叩拜桓郡公之後,歇了五日,就啟程去荊州拜見南康公主了。」
陳操之只擔心那個指著他說「你等著,我必嫁你」的新安郡主司馬道福,聽說其遠在荊州,不禁舒了一口氣,說道:「狂士何懼哉,待英台兄入西府,以才華折服之,至於李勢妹李靜姝,避讓三舍可也。」
謝玄笑道:「還有,桓郡公五子,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狹窄,見不得別人比他英俊多才,其人表面謙恭,其實嫉賢妒能,子重也要提防之。」
陳操之知道這個桓熙,因為不賢,桓溫憂其不能保全家業,遺言以弟桓沖承繼自己的權位,桓熙便與弟桓濟欲除掉叔父桓沖,事敗,被流放長沙,也是無能之輩,因問:「桓郡公五子,哪五子?」
謝玄道:「熙、濟、歆、禕、偉,桓禕最愚,不辨菽麥。」
陳操之知道桓溫有個智障兒,看來就是這個桓禕了,又想:「東晉末年篡位為帝的桓溫幼子桓玄現在還未出世,南康公主年近五十,桓玄應非南康公主所生,難道桓玄竟是李靜姝所生!這倒是沒有想到的奇事,桓溫滅成漢、俘李勢、以成漢公主李靜姝為妾,李靜姝就給桓溫生個兒子讓桓氏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