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夜,涼暑宜人,北窗下卧,看月色入戶,陳操之與郗超抵足長談,說起遷都洛陽之議,郗超道:「果如子重所料,遷都之事寢矣,侍中高崧傳皇帝詔,說什麼『諸所處分,委之高算』,一切都由桓大司馬決定,但先要經營河洛,這豈是一年半載之功!朝臣如王述輩似乎料定桓大司馬無力廓清中畿,故有此說,桓大司馬決意再次北伐,子重有何建議?」
陳操之訝然,記憶中桓溫第三次北伐應該是六、七年後吧,當時燕國輔政的太宰慕容恪去世,燕國君臣猜忌、人心浮動,桓溫認為有機可乘,故出兵攻燕,連戰連勝,燕主慕容暐、太傅慕容評大恐,遣使向秦王苻堅求救,許以割地,苻堅用王猛「援弱擊強」之策起兵兩萬來救,與此同時,慕容暐啟用軍事天才慕容垂為將,一代梟雄桓溫終致枋頭慘敗,聲望大跌,代晉自立之謀最終不成——
陳操之問:「嘉賓兄,桓大司馬北伐,慕容氏乎?苻氏乎?」
郗超道:「苻堅有王猛輔佐,又有餚函之險,未可圖也。」
陳操之道:「然則燕國太傅慕容恪,深沉有謀略,吳王慕容垂,智勇雙全,亦未可圖也。」
郗超笑了起來,問:「子重亦知慕容垂?」
陳操之道:「聞名久矣,平高句麗、滅宇文氏、橫掃漠北敕勒,可謂用兵如神,我以為此人乃是桓郡公的勁敵。」
郗超肅然,問:「子重以為北伐不得其時乎?」
陳操之道:「是也,為今之計,宜多遣兵馬固守洛陽,以待秦、燕內亂,然後圖之。」
郗超點點頭,默然深思,開口卻道:「桓郡公北伐之意已決,我不能諫,子重入西府,再向桓郡公剖析北伐利弊吧。」
陳操之心道:「你郗嘉賓是桓溫心腹,你諫不聽,我諫又有何用,看你這笑笑的樣子,想必又是為桓溫虛張聲勢之謀,以北伐求聲望爾——郗嘉賓雖與我交好,但沒有到交心的地步,嗯,我不也對郗嘉賓有所保留嘛。」笑道:「嘉賓兄莫要瞞我,桓郡公何等人,豈不明天時地利人和,必另有打算!」
郗超哈哈大笑,便不提這事,說道:「子重明日與我同去謝府探望祝英台如何?」
陳操之略一躊躇,點頭道:「好,也順便向萬石公辭行。」
郗超道:「看來祝英台十八日是不能與你一道去姑孰了,讓謝幼度陪你去,我在建康還有些事,正好敦促祝英台早日成行。」忽問:「子重與祝英台交情如何?」
陳操之道:「雅敬其才。」心裡想的是:「英台兄之才,終老林下可惜,我不助她誰助她,我不能因前日謝玄的一番話就必須去娶謝道韞,也不能因為我愛陸葳蕤,就得拒謝道韞於千里之外,因為,知己難得,與英台兄相處是很振奮的,讓人不敢懈怠——」
郗超微笑道:「同學而同僚,亦是快事。」因問陳操之與陸氏女郎之事,說道:「陸祖言對子重依舊是極賞識的,但陸始此人剛愎自用、固執難移,子重要得他允婚,難矣哉,我以為子重娶陸氏女郎比娶謝氏女郎還難。」
陳操之一愣,郗嘉賓這話是什麼意思!卻又聽郗超又說道:「江東大族自恃根深蒂固,比南渡豪門更驕傲,相對而言,祝英台娶謝氏女郎要容易一些。」
陳操之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郗嘉賓說是的祝英台娶謝道韞之事啊,我還以為郗嘉賓意有所指呢。」
陳操之並不知道謝道韞寫給他的信會被賈弼之看到,賈弼之又告訴了郗超,就是因為有那封書信,郗超才能把各種線索串起來,猜知祝英台就是謝道韞,所以當桓溫收到署名祝英台的《中興三策》時,大為驚訝,急命人赴荊州召郗超回姑孰,郗超剛到荊州,信使就趕到了,呈上桓大司馬密信和《中興三策》,郗超覽信又驚又笑,心道:「陳操之,你可真行啊,竟讓謝氏女郎不惜拋頭露面、要追隨你到西府為官,謝安石的這個侄女也的確是奇女子,《中興三策》簡練透闢、見解精微,實難想像這是出於深閨女郎之手!」當即回書桓溫,請征祝英台為掾,讓祝英台與陳操之同入西府——
桓溫亦是不拘一格之人,覺得這真是奇事、妙事,而《中興三策》又實在讓桓溫讚賞,即命謝玄回建康徵辟祝英台入西府——
……
四月十六日,陳操之陪同郗超去烏衣巷謝府拜訪謝萬,因為謝玄並未將阿姊苦戀陳操之之事對四叔父明言,所以謝萬對陳操之依然很客氣,聽郗超述桓大司馬之意,辟祝英台入西府甚急,並說已寫信給其兄謝安石,更要派人去上虞請祝氏族長來,謝萬心就是一沉,若郗超去問祝氏族長,就會知道無祝英台此人,郗超是有名的厲害人,不給他一個交待他不會放過此事的,道韞冒名祝英台之事只怕會給他發現——
謝萬石很覺無奈,說道:「非是我不肯讓祝英台出仕,實在是此子病弱,豈堪軍府操勞!」
郗超笑道:「軍府只有用兵時才忙碌,平日亦不甚操勞,安石公和幼度都是知道的。」
一邊的謝玄唯唯。
郗超又道:「我今日與陳子重同來,是想探望祝英台,子重乃稚川先生弟子,精通醫道,可以為祝英台診治。」
謝萬一聽,頓覺頭大如斗,眼望謝玄,問:「阿遏,英台之疾小瘳未?」
謝玄便道:「請郗兄、子重稍待,我先去探看,不知表兄能見客否?」
謝玄便入內院去,約兩刻時始出,說道:「英台表兄今日病情減輕,只是病態不雅,不敢見郗參軍,子重是故友,又精醫道,尚可勉強一見。」
郗超也未強求相見,看著陳操之隨謝玄入內院,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心想:「實難逆料陳操之與陸、謝二女會有怎樣的結果?這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啊。」
謝玄領著陳操之經過聽雨長廊來到阿姊謝道韞居住的三合院,謝玄本來是想讓阿姊到他住的小院與陳操之相見的,但想想陳操之也知道阿姊的身份,不必再遮掩。
小廳中有白紗幔帳相隔,好似褚太后垂簾聽政,謝玄陪著陳操之坐了一會,聽陳操之與帳幔後的阿姊說些不咸不淡的話,暗暗搖頭,起身道:「子重,我到院子里散步一會,你與我阿——兄慢談。」
謝玄走後,陳操之一時無語,想著前夜謝玄點破曖昧的那番話,此次再見謝道韞還是頗有些尷尬的。
白紗帳幔後的謝道韞也是半晌無語,徐徐問:「子重,阿遏前夜找你有何事?」
英台兄敏感得很哪,陳操之道:「幼度讓我勸你打消出仕之念。」
謝道韞道:「子重如何回答?」
陳操之道:「我尊重英台兄的選擇。」
紗帳後的謝道韞「嗯」了一聲,又是半晌無語。
陳操之不便久坐,告辭道:「英台兄,我告辭了,請多保重,我們姑孰再見。」
陳操之與謝玄回到前廳,郗超問祝英台病情如何?陳操之道:「不妨事,將養幾日便可。」
謝萬待郗、陳二人離去後,便問謝玄:「阿遏,郗嘉賓竟說要去請祝氏族長來,這可如何是好?我原打算對外宣稱祝英台已回上虞的。」
謝玄躊躇道:「只怕阿姊不得不出仕了,桓郡公之意難違,我謝氏也找不出不讓祝英台出仕的理由,若為此事與桓郡公不睦,實為不智。」
謝萬瞠目道:「阿元女子為官,若事泄,豈不被人恥笑?」
謝玄道:「四叔父,侄兒仔細考慮過這事,道韞阿姊出仕也並非不可行,有我在西府可以幫她掩飾,三年前陳操之與阿姊同學數月也未發覺阿姊竟是女子,所以叔父不用太擔心阿姊會泄露女子身份,以阿姊的才幹,若能立下功績,對我謝氏也不無裨益,就算萬一不慎,露了真實身份,解職還鄉可也,誰敢恥笑!而若是現在拒絕桓郡公,不許阿姊出仕,阿姊的身份反而泄露得更快,這樣出仕不成反而是笑柄。」
謝萬意有所動,說道:「阿元過於好強,竟想到去桓溫軍府,真是荒唐!可是若實在拒絕不了,那就讓她去歷練個一年半載,然後託故讓她致仕回鄉。」
謝玄面上唯唯,心裡卻道:「阿姊想做的事,我們現在都阻止不了,待她入了軍府,更是鞭長莫及,哪裡叫得到她回來。」又想著入西府後,阿姊與陳操之朝夕相處,以阿姊的才貌,陳操之未嘗沒有愛慕之心,而且陸始堅決不肯陸氏女郎下嫁,陳操之又能有什麼辦法,不可能就此終生不娶,陳氏家族也不允許,而陳操之若能與阿姊得成眷屬,豈不是好。
謝玄對阿姊謝道韞極為敬重,他已與河上羊氏女郎定親,而阿姊婚姻卻是渺茫,對陳操之,謝玄深服其才,不論門第,實是阿姊良配,謝玄既知阿姊心事,自然希望阿姊如願,不至於孤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