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陸夫人張文紈帶著陸葳蕤離開瓦官寺回城,羊腰子、肉蓯蓉諸物也一併按陳操之所書的食療方購置齊備,當晚便燉了請陸納食用,陸納食素十五載,聞到這羊羹葯膳就欲嘔吐,陸夫人張文紈含淚請求夫君努力食用,說這是葛仙翁秘方,無論如何都要嘗試一下,要堅持服用半年——
陸納也知妻子內心的憂愁,不過他認為不能生育是因為妻子身體嬌弱,現在卻讓他食用這葯膳,真是豈有此理,只是不忍拂妻子之意,勉強把一甌羊羹葯膳都吃了,食之過飽,便來書房寫字散心,張文紈自然相陪,卻見女兒陸葳蕤帶著幾個婢女忙忙碌碌在翻找書畫,問找什麼?答曰找兩位叔伯祖的畫像。
陸納奇怪地問:「蕤兒又不善人物畫,找那畫像作甚?」
張文紈代陸葳蕤答道:「據說那兩幅畫像是曹不興所繪,我也早想瞻仰呢。」
曹不興是東吳時的著名畫師,以善於畫龍和人物肖像,後人將其與顧愷之、張僧繇、陸探微並稱六朝四大家,南朝謝赫在其《古畫品錄》里寫道:「江左畫人曹不興,運五千尺絹畫一像,心敏手疾,須臾立成,頭面手足,胸臆肩背,無遺失尺度。此其難也,唯不興能之。」
陸納道:「是曹不興晚年所繪,時士衡公、士龍公方弱冠之年,已然才名遠播,不過那兩幅畫像都不在這裡,收藏在二兄府上。」即命人去大陸尚書府取得畫來,竟是素絹大軸,畫上陸機、陸雲俊逸非凡,頭面、手足、肩背皆不失尺度,與真人一般大小,這樣的人物畫像實在罕見。
陸葳蕤說要取畫去仔細賞鑒,陸納也不以為意,只叮囑小心愛護,莫要污損了畫卷。
次日一早,板栗奉命將這兩幅素絹大軸畫像送至顧府,正遇陳操之駕牛車出門,陳操之讓板栗將畫卷交給顧愷之,他現在要去為郗參軍、高侍中送行,隨郗超一道南行的還有臨賀縣公桓濟與新安郡主司馬道福這對新婚夫婦。
建康文臣武吏自會稽王司馬昱以下百餘人齊聚新亭,為郗超、高崧和桓濟夫婦送行,新亭在建康城南十五里,西臨大江,地勢險要,風景壯麗,是送別、餞行、宴集之所,顧愷之所繪的《新亭對泣圖》即是此處。
送行者太多,郗超、桓濟應接不暇,陳操之便沒去湊熱鬧,閑閑地立在一邊,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陳公子——」
陳操之轉頭看來,見是護軍將軍江思玄,當即感謝其厚贈,建康居不易,地價是他處的十倍,而且是有價無市——
江思玄擺手笑道:「四十畝地換得奇書一卷,是江某佔了便宜啊,這幾日我細讀此書,頗多感悟,可惜京中無名手相印證,想與陳公子手談一局,卻又得知陳公子為瓦官寺畫佛像!今日相逢,豈肯輕易放過,陳公子就在那半山亭中與我手談一局如何?」
陳操之朝郗超那邊一望,江思玄便道:「送別在於會心,豈必摩肩接踵於前、折柳灑淚方可乎?」
晉人洒脫,不拘於世俗常禮,陳操之乃笑問:「江護軍備有棋具否?」
江思玄道:「牛車中常備。」便命家僕捧著棋枰與棋奩上半山亭。
新亭一面臨江,三面環山,南山平豁,道路往來皆由此,半山亭不高,距山下不過數十丈,有一廣達數畝的平台,地佔形勝,可縱覽山川之美,因新亭多菊,此台最宜賞菊,故名菊花台,秋冬之季,半山亭四周菊花開遍,浮金躍玉,花色極美,便有愛菊好酒之人終日在此流連。
江思玄與陳操之在半山亭上坐定,紋枰對弈,約下二十餘著,上來一白袍男子,踞坐一側,默默觀棋。
陳操之一看,卻是王獻之,微一點頭,不作寒暄語,繼續下棋。
山下的郗超、桓濟、高崧與諸人一一道別後,將欲啟行,郗超問左右見到陳操之未?便有人遙指半山亭,說陳操之與江思玄在亭上對弈,邊上觀棋的乃是王獻之,又說江思玄以秦淮河畔四十畝地換陳操之一卷棋譜——
郗超大笑,對會稽王司馬昱道:「陳子重可謂生財有道。」
司馬昱亦笑,卻問:「郗參軍,那陳操之為何此次不與你同赴姑孰?」
郗超道:「大王不知道嗎,陳操之與顧愷之為瓦官寺畫佛像,此乃功德無量之舉,自然要待他畫成後再赴西府。」心裡想的卻是:「陳操之要交友揚名、要成為桓郡公所需要的平衡各方勢力的人物,就應該在建康多呆些時候,所以去西府倒是不急——」
這時,已上了馬車的新安郡主司馬道福突然大哭起來,隨侍左右的侍婢都驚慌失措,勸慰不住,趕緊來向會稽王司馬昱稟報,司馬昱頓覺頭大如斗,不知道這個女兒又要鬧些什麼,與桓濟新婚十日,夫婦二人竟然不交一言,新安郡主生母徐妃曾悄悄問郡主的貼身侍婢,那侍婢說桓縣公與郡主只同過一次房,而且沒到後半夜桓縣公就怒沖沖摔門而去——
聽到新安郡主的哭聲,桓濟冷著臉無動於衷,若不是叔父桓秘嚴厲警告和郗超的勸阻,他早就獨自回荊州去了,這種貌似尊貴、其實不賢之婦娶來作甚,無奈其父桓溫有借重會稽王之處,兩家聯姻不是他桓濟能抗拒的,不管怎樣,這婚姻還得維持下去。
司馬昱走到女兒新安郡主馬車邊,問:「道福,哭泣何為?」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抽咽道:「兒一想起此去路遠山遙,再難見父王和母妃之面,不禁悲從中來,嗚嗚嗚——」
司馬昱鬆了一口氣,勸慰道:「荊州亦不甚遠,桓郡公現鎮姑孰,你以後可隨仲道來姑孰居住,姑孰離建康不過數日行程而已,歸寧甚便。」
司馬道福道:「兒實在不忍離建康,且准許兒登菊花台再望一眼建康城。」
對於女兒這個要求,司馬昱怎能不允,便與桓濟、郗超說了一聲,親自陪著女兒司馬道福上菊花台,未讓婢僕跟隨。
昨日大雨,今日放晴,春光明媚,山川壯麗,新亭草木青翠欲流,不遠處的長江水不舍奔流。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梳著高髻,身穿純白色的婚服,褰裙拾級而上,衣袂飄飄,頗有綽約之姿。
司馬昱走不到女兒那麼快,說道:「道福,這菊花台只在半山,哪裡能望得到十餘里外的建康城!」
司馬道福停下腳步,側身指著不遠處的大江說道:「父王,這江水是要流經建康的是不是?荊州亦臨大江,日後兒思念親人,就於江畔寄意流水,祝福建康親人安好。」
會稽王司馬昱是一個重玄心妙賞的人,聽到女兒這話,立時大為感動,上前輕輕拍了拍女兒手背,說道:「福兒,女孩兒長大成人,總要有夫家的,父母不能伴隨你一輩子,好好與仲道相處——」
司馬道福「嗤」的一聲冷笑:「父王,女孩兒總要有夫家是沒有錯,可是父王為什麼把我許配給一個兵家子!」
「道福!」司馬昱不悅道:「這『兵家子』三字以後再莫要提,桓郡公深忌。」
司馬道福不吭聲了,司馬昱又道:「龍亢桓氏家世顯赫,桓郡公位高爵尊、為國家柱石,而且仲道之母又是汝姑南康公主,有何委屈你的!」
司馬道福道:「據傳太原王氏曾拒絕桓氏求婚,難道我司馬皇族還不如太原王氏嗎?」
司馬昱心裡嘆道:「世家大族地位的確比皇族穩固,即便朝代更迭,也照樣要世家大族的支持,北地的秦、燕不也竭力拉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嗎,而司馬氏一族除了南渡這一支,在北地的已被屠戳殆盡。」
司馬昱當然不能與女兒說這些,只是道:「太原王氏拒婚另有原因,並非看不起桓氏門第,好了,菊花台到了,江護軍和陳操之、王獻之都在亭上,你莫要再胡亂言語了,我司馬氏的體面你不能不顧,你已是桓家婦,好自為之吧。」
新安郡主司馬道福噘著嘴應了一聲:「是。」抬眼望著半山亭上那兩個俊美男子,陳操之穿的是本色葛衫,漆冠端正,大袖輕籠,坐姿筆挺;另一個應該就是王獻之了,身著白絹單襦,容止風儀與陳操之相比堪稱一時瑜亮,二人端坐亭上,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至於鬚髮斑白的江思玄,新安郡主則視若無睹,她想:「我就是聽說陳操之和王獻之這兩個美男子在半山亭才上這菊花台的,這二人真美啊,看著就賞心悅目,唉,像這樣的既英俊又多才的美男子我司馬道福怎麼就嫁不到呢,我可是皇家郡主啊!王獻之已與其表姐成婚,陳操之似乎非娶陸氏女郎不可,陸氏卻又不肯允婚,嗯,這很好——」
陳操之看到了會稽王父女上山來,心道:「沒想到新安郡主臨行前還要上這菊花台,這回肯定要見到王獻之了,難道真的是命中孽緣,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