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近,細雨紛紛,陳操之在西廂房北窗下抄錄《弈理十三篇》,謝道韞昨日上午將這卷書送還,當時陳操之被召入宮,謝道韞將書卷交給陳尚便回去了,另有一篇她近日撰寫的《逍遙論》,一併請陳尚轉交陳操之。
昨日午時陳操之回到顧府,剛餐畢,范寧來訪,於案頭看到《弈理十三篇》,大喜,要借回去連夜抄寫,他後日要回吳縣,正好帶回去呈給父親范汪一覽。
陳操之道:「我這次不能隨武子兄一道去拜見范世伯,這卷《弈理十三篇》就由我再抄錄一份轉呈范世伯,以示敬意。」
范寧知道已抄好的這卷《弈理十三篇》是陳操之答應要送給護軍將軍江思玄的,點頭道:「好,明日傍晚我來取。」
窗外春雨綿綿,窗內靜謐溫馨,小嬋將一盞清茶輕輕擱在花梨木小案上,茶香裊裊升騰、消散——
陳操之端起茶盞抿了兩口,向一邊侍坐的小嬋微微一笑,又專心落筆抄寫,陳操之很喜歡這種書寫的感覺,張芝筆、左伯紙、韋誕墨,那細柔的筆端在潔潤的紙張上點畫撇捺,好似應節而舞,有一種美妙的韻律,這應該就是從勞動上升為藝術創造了吧。
寫完最後一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陳操之擱下筆,揉了揉手指頭,說道:「大功告成。」
小嬋便放將手中的針線女紅放回竹篋里,來幫助陳操之將這二十多頁寫滿繩頭小楷的左伯紙裝訂成冊,又去清洗筆硯。
顧愷之過來道:「子重,明日與我去瓦官寺,長老竺法汰已派人來請,商議何日開始作壁畫?」
陳操之道:「好,那就明日去,長康下午陪我去見江護軍,我將這冊《弈理十三篇》送上。」
午後,陳操之與顧愷之去護軍將軍江思玄府上拜訪,江思玄不在府中,其子江凱代父應客,陳、顧二人小坐片刻便告辭回顧府。
陳尚也剛好從司徒府回來,喜形於色道:「十六弟,司徒府長史與左民尚書部、祠部官員已經議決,自隆和元年三月初一始,錢唐明聖湖歸我陳氏所有,會稽王賞賜的二十蔭戶由我陳氏自定,報籍備案便可,十六弟的二品官人免狀尚未下達,那也是早晚的事。」
已致仕的散騎常侍全禮派管事來告知陳操之,他將於三日後啟程回錢唐,陳尚、陳操之兄弟若有家書、物事要捎帶,請早早備好。
陳操之與陳尚兄弟二人商議了一下,陳尚在司徒府任典書丞,以後也難得回錢唐,按理說應該把妻兒接到建康團聚,只是陳氏在建康尚無安身之處,寄居顧府終非久長之計,陳尚決定暫不接妻兒來建康,待明年在建康置一處房產再接來團聚不遲。
陳尚又寫了一封長信,建議父親陳咸將這二十蔭戶全部用於招募匠役百工,不必限於本縣,只要手藝精湛,外縣流民皆可入家籍成為陳氏蔭戶,陳尚在信中又請父親陳咸與六叔父商議一下,派可靠之人攜帶金錢入京,年初他兄弟二人帶來的兩斤黃金兌換成二十萬錢,僅會稽王嫁女的賀儀就花費了七萬五千錢,眼看就要囊中羞澀——
東晉官吏,朝廷頒發的俸祿微薄,全靠家族支持,大家族要有族人為官維護其家族利益,不然的話田產錢帛再多也是供人敲剝,所以說寒門貧戶根本無力支持子弟為官,做做小吏尚可。
這日傍晚,陳操之帶著小嬋冒雨去秦淮河南岸集市為嫂子丁幼微和宗之、潤兒購買禮物,丁幼微和潤兒是同一天生日的,四月十一,而宗之是六月十八,全常侍二月底啟程,三月底、四月初應能回到錢唐,正好可以為嫂子和潤兒送上生日禮物,今年是嫂子三十歲、潤兒十歲的大生日,可惜陳操之不能親為嫂子和潤兒祝壽。
昔日王濛入集市買帽,帽店當臚婦人悅其貌,贈以新帽,而不收其值,今日陳操之購物,雖是雨天,依然觀者如堵,所購之物大都是半買半送,回到顧府小嬋清算,花了五千錢買到了價值萬錢的各種禮物,小嬋眉花眼笑道:「以後要購物就請小郎君陪我去。」
陳操之失笑道:「可一不可再,多去幾次,必遭大白眼和臭雞子。」
冉盛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
當夜范寧來顧府取了《弈理十三篇》離開後,陳操之在燈下給嫂子、宗之、潤兒寫了三封信,給宗之、潤兒的信是介紹來京途中的經歷和建康風物以及一些趣事,給嫂子丁幼微的信則寫得很長,詳細說了中正考核和陸葳蕤之事,以及對故鄉親人的思念——
陳操之寫信時,冉盛坐在一邊看,說道:「小郎君,我也想給荊叔寫封信。」
陳操之道:「好,自取紙筆,坐在我邊上寫。」
冉盛力逾千鈞地提著筆,好半天沒敢落筆,額頭汗都出來了。
小嬋竊笑,說道:「小盛,還是求小郎君代筆吧。」
陳操之頭也不抬地道:「自己寫!荊叔讓你跟著我,不就是想讓你讀書習字嗎,荊叔看到你能提筆寫信給他,必喜笑顏開。」
冉盛應了聲:「是。」又想了好久,就在小嬋以為他可能寫不了的時候,冉盛突然就落筆寫了起來,一筆一划,是漢隸《曹全碑》體,以前在錢唐,冉盛經常和宗之、潤兒一起習字,冉盛不學宗之的《張遷碑》,卻學潤兒的《曹全碑》,《曹全碑》字體娟秀清麗,本是適宜女子學習的書體,冉盛寫來自然全無嫣然風致,筆力霸悍,常把潤兒逗得格格直笑。
陳操之給嫂子丁幼微的長信尚未寫好,冉盛給荊奴的信就寫好了,只有寥寥三行,小嬋探頭過去念道:「荊叔安否?我在建康甚安,別無他事,惟念荊叔傷臂雨天還作痛否?荊叔不識字,且讓潤兒小娘子念給你聽。」
冉盛赧然道:「寫不出來了,就寫這些了。」
陳操之側頭一看,笑道:「小盛寫得不錯,很有晉人尺牘的簡約淡遠、情感內蘊的風致,而且沒有錯字,筆畫也沒丟,潤兒看到了也必誇讚你。」
冉盛得了誇獎,大樂,對著自己生平寫的第一封書帖看來看去,越看越妙——
……
二月二十三日辰時,陳操之與顧愷之同去瓦官寺拜見竺法汰。
瓦官寺在建康城清溪門外,沙門慧力啟乞建寺,初只有一堂一塔而已,竺法汰渡江南來,住裼瓦官寺,開講《放光般若經》,始得俗眾信奉,拓建廟宇、修立眾業,瓦官寺由此成為江左四大名剎之首。
竺法汰與支道林不同,支道林是披著袈裟的名士,竺法汰是自幼出家的佛教徒,少與「漆道人」釋道安一道師事西域高僧佛圖澄,佛圖澄圓寂後,竺法汰以釋道安為師,釋道安在襄陽,遣竺法汰往江東弘揚佛法,竺法汰是般若學六家七宗「本無異宗」的代表人物,主張「心會之學」,頗近後世禪宗,竺法汰精於論辯,曾在荊州與竺道桓辯論一日一夜,折服竺道桓,獲桓溫禮敬,遂遣人送竺法汰於建康。
竺法汰見陳操之前來,大為歡喜,領著陳操之、顧愷之二人去新建的大雄寶殿參拜,指著東西兩壁道:「此專候顧檀越、陳檀越畫壁。」
顧愷之道:「我在東壁畫維摩詰像,子重在西壁畫八部天龍像,且看誰先畫成,如何?」
陳操之道:「我實未作過壁畫,這次要向長康邊學邊畫。」
顧愷之道:「我亦是第一次在壁上作畫,五年前衛師在晉陵佛寺畫『愣嚴七佛圖』,畫了三個多月,我是始終觀摩,頗有心得,待作畫時我一一說與子重知曉。」
陳操之問:「依長康看,我這八部天龍像大約需要幾日可畫成?」
顧愷之想了想,說道:「子重作畫頗速,每日畫兩到三個時辰,大約三十日可成,定能趕上四月初八佛誕慶典。」
陳操之道:「好,我就一邊師法長康,一邊作畫。」
顧愷之興緻上來了,說道:「子重,我二人就今日開始作畫吧。」
陳操之道:「好,我先觀摩。」
長老竺法汰當即召集闔寺僧眾,在大殿齊誦《大孔雀王神咒經》、《放光般若經》、《光贊般若經》,然後顧愷之開始作畫。
東壁高約兩丈、寬五丈,要在這麼大的位置作畫難度可想而知,顧愷之早幾日便請竺法汰特別製作了兩架木梯,在木梯上可坐可立,方便在壁上作畫。
為畫好這維摩詰壁畫,顧愷之早先畫了兩幅紙本維摩詰像,兩幅畫一小一大,好對比圖像放大後畫法的異同,這時一邊傳授經驗給陳操之,一邊用禿筆開始在壁上勾勒輪廓——
顧愷之作畫,陳操之觀摩,直至傍晚二人才離開瓦官寺回城,次日一早二人再赴瓦官寺,陳操之也開始作畫了,從八部眾之首帝釋天開始畫起,亦是先勾勒輪廓,用衛協所授的蛛網白描法,這一畫起來就是一整日,堪堪勾勒出帝釋天的頭顱及上半身,畫成後,這帝釋天將有兩丈高。
傍晚回城,陳操之對竺法汰道:「長老,操之明日有俗務在身,要隔日才能來作畫。」
竺法汰合什道:「好說好說,兩位檀越作畫極是辛苦,以後逢雙日來作畫,單日歇息吧。」
顧愷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