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日午後,孔汪來顧府訪陳操之,孔汪被闢為被東海王舍人,不日將赴任,孔汪與陳操之、顧愷之暢談了一個下午,並非只是辯玄空談,而是交流學問、相互映發,三人惺惺相惜,更增友誼。
顧愷之留孔汪用晚餐,飯後入書房就坐,再論儒玄,侍者來報,南陽范寧來訪。
孔汪笑道:「范武子來了,那我可就要告辭了。」
陳操之以為孔汪與范寧有隙,但孔汪不是那種無雅量的人啊,不免有些疑惑。
孔汪解釋道:「因我名犯了范武子之父的名諱,范武子見了我,無不退避三舍,更是從不與我交談。」
顧愷之笑道:「原來如此,難怪前日范武子見了你,掉頭便走,哈哈。」
孔汪道:「我敬佩范武子的人品學問,只是無緣與他一席談了,不過今日與子重、長康長談,受益極多,更有何憾!我便給范武子讓位吧。」
孔汪去而范武子來,范武子依舊眉頭微蹙、表情嚴肅,端端正正跪坐,對陳操之說道:「前日大陸尚書請我參與明日的司徒府清談雅集,在足下接受大中正考核時與足下辯難,我范武子痛恨清談玄辯,如今卻被人當作清談利器來利用,實在是莫大的嘲諷,我答應陸尚書將赴司徒府,但我將一言不發,但聽足下舌辯,然而今夜,我欲與足下一辯,此辯無論輸贏,我從此不再談玄。」
陳操之含笑道:「多謝范兄成全,范兄這樣儒玄雙通的飽學高士若在明日司徒府考核與我辯難,只怕我難過考核之關。」
范武子道:「何必言謝,君子成人之美,我又何必刁難足下,而且足下並非沽名釣譽之輩,謝府雅集我已見識過足下之辯才。」
陳操之道:「范兄有志於弘揚儒學,我亦以為儒學乃治世之學問,內聖外王、施行仁政才是開萬世太平之正道。」
范武子長眉一軒,眼泛異彩,說道:「如此說,足下亦是不得已而辯?」
陳操之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它:「我喜一邊散步一邊相談,范兄可願相陪?」
范武子道:「自當奉陪。」
陳操之、范武子、顧愷之三人來到顧府後園,沿花木小徑緩緩而行,談論內聖外王之道——
「內聖外王」之說首見於《莊子天下篇》——「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正始玄學創始者王弼打通儒玄的壁壘,用老莊來注釋《論語》,云:「聖人有則天之德,所以稱唯堯則之者,唯堯於時全則天之道也。蕩蕩,無形無名之稱也……故則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罰,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這就把孔子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與莊子的「內聖外王」聯繫起來了。
陳操之與范武子談論的自然是儒家的「內聖外王」,范武子對陳操之所說的「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為有良知、為善去惡當在格物」之說大為讚歎,認為這是先儒所未言,便與陳操之細細探討,不覺夜深。
聽得譙鼓三更,范武子這才想到該告辭了。
跟著范武子與陳操之繞小園花徑走了半夜的顧愷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與子重辯難了?」
范武子道:「不辯了,范武子從此不再與任何人辯難。」
顧愷之道:「不是說與子重辯過之後再絕口不談玄的嗎?」
范武子道:「今日始識錢唐陳子重非夸夸其談之輩,當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辯哉。」
顧愷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畫去,卻在這裡走得雙足酸痛。」
范武子難得一笑,說道:「長康兄明日去司徒府當可見識子重兄的精彩辯難。」
……
二月十八日午後未時,會稽王司馬昱派典書丞郝吉來請陳操之赴司徒府參加考核,顧愷之也一併跟去。
郝吉領著陳尚、陳操之、顧愷之三人入司徒府,經由側巷穿堂來到那座遍種小琴絲竹的小院,這個小院陳操之上次就已來過,名叫雅言茶室,廣堂方室,可容數十人,看來這就是大司徒司馬昱平日聚客談玄之處。
會稽王司馬昱親自立在廊廡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郎王坦之為陳操之一一引見堂上諸人,尚書僕射王彪之兼領徐州大中正、左民尚書陸納兼領揚州大中正、江州內史王凝之兼領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長史袁耽兼領充州大中正、丹陽尹韓康伯兼領豫州大中正、散騎常侍領著作郎孫綽兼僑并州大中正、護軍將軍江思玄兼領交州大中正、廣州刺史庾蘊兼領廣州大中正,還有揚州刺史王述、散騎常侍謝萬、中領軍桓秘、五兵尚書陸始、侍中張憑、御史中丞顧悅之、西府參軍郗超、譜牒司令史賈弼之、尚書吏部郎王蘊,這個王蘊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還有張墨張安道和范寧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諸葛曾、溫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還來了兩個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長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潛,竺道潛年過七旬,鬚髮皆白——
陳操之隨著王坦之的引見,一一向眾人作揖施禮,走到陸始、陸納身前時,陸納還禮,陸始傲然不為禮,陳操之面色如常,依舊彬彬有禮,在座者暗贊陳操之,對陸始的傲慢不以為然。
陳操之與謝萬見禮時,卻見謝萬身後端坐一人,綸巾敷粉,赫然便是謝道韞,謝道韞垂眉低睫,知道陳操之走過來,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這樣精彩的辯難盛會她豈能錯過!
這是時隔近兩年半之後,陳操之再次與謝道韞相見,前日在謝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現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樣,不禁心頭一熱,目光在謝道韞臉上轉了一下,覺得英台兄容顏清減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長老竺法汰見到陳操之,含笑道:「陳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龍的壁畫。」
陳操之道:「一定結此善緣。」
竺道潛對陳操之道:「支愍度師兄常對老僧說起陳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陳檀越當面請教真如妙諦了。」
陳操之道:「豈敢豈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超笑道:「今日是儒、道、釋三家一齊向陳子重問難,子重若不盡展生平所學,只怕危乎哉。」
會稽王司馬昱聽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雙通的才辯之士,其中尤以韓康伯、孫綽名氣最大,又有後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還有兩位沙門智者,這樣的盛會,縱然是司徒府也是難得一見的。
會稽王司馬昱顯然非常喜歡這樣的場面和氣氛,踞坐胡床,手揮麈尾道:「今日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遙對孫綽道:「興公,當年蘭亭雅集,無此之盛吧。」
孫綽年近五十,猶丰姿甚都,朗聲道:「盛則盛矣,猶有憾焉。」
司馬昱問:「有何憾?」
孫綽道:「若支公與王右軍在此,則無憾矣。」
座中人連連稱是,支公玄辯第一,王右軍風流蘊藉,少了這二人,難稱盛會。
司馬昱亦嗟嘆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請,侍者雲支公在參研佛理,不能前來。」
陸始看不慣這種輕鬆閑適,直言道:「會稽王,今日是考核陳操之是否有真才實學,並非清談雅集,陳操之若是沽名釣譽之輩,就應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應有莊嚴肅穆氣象才對。」
司馬昱笑道:「陳操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無非讓諸位見識一下而已,與陳氏士籍無關,錢唐陳氏系出穎川,兩年前就已重歸士籍。」
陸始道:「敢問會稽王,既雲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陳操之無法通過考核,又當如何?」
司馬昱顯然沒有想過陳操之會通不過考核,既然陸始這樣問,總要應付一下,說道:「依陸尚書之見,又當如何?」
陸始道:「若陳操之無法通過考核,即命其立歸鄉里,終身不得出仕。」
司馬昱不悅道:「勿乃太過乎?」
廣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蘊道:「當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陳操之因母喪未能參加,是會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喪期滿後再入京考核,會稽王也曾說過陳操之若不能通過考核則革除士籍之語,既然會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麼陸尚書所言則不失公允,否則此次考核豈不是遊戲了?陳操之無憂,又如何盡展其才學?」
庾蘊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陳操之氣得犯病,聲譽受損,庾蘊不借這個機會打壓陳操之又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