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張文紈看著葳蕤跟隨陳操之從另一側下了郭璞亭,想了想,卻又命短鋤和簪花跟上去。
小嬋向陸夫人施了一禮,與短鋤、簪花一道離著十丈遠跟在陳操之、陸葳蕤二人身後,先前隱在樹後的冉盛這時也牽著白馬走了出來,與短鋤、簪花二婢打招呼,短鋤仰著頭望著高大魁梧的冉盛,咋舌道:「真高哇,冉盛你吃什麼仙丹了,長這麼高!」
冉盛笑嘻嘻道:「我們陳家塢的稻米香、明聖湖的魚肥,所以我就長這麼高了,對了,陸小娘子嫁給我們小郎君,短鋤、簪花兩位姐姐要不要跟過來?」
短鋤和簪花對視一眼,都是抿著嘴笑,短鋤道:「當然要跟來服侍我家小娘子了,要跟來的何止我和簪花兩個,起碼幾十上百,話說你們陳家塢住不住得下這麼多人?」
冉盛神氣活現道:「兩位姐姐是三年前到過陳家塢吧,現在再去的話,擔保你們都認不得路了,變化實在太大,陳氏莊園現在是錢唐最大的莊園了,原先那個圓形塢堡左邊建了一個更宏大的方形塢堡,來多少人都住得下,還有魚場,現在有船了,可以乘船游明聖湖,還有,九曜山的北麓種的果樹真是神奇,這麼大的李子見過沒有?」
冉盛左手拇指與食指圍成一個圈,比酒杯口還大。
短鋤、簪花連連搖頭表示沒見過這麼大的李子。
冉盛道:「我們陳家塢就有,就是把李樹枝嫁接到桃樹上,結出的李子就有桃子那麼大,但還是李子的味道,非常好吃。」
短鋤、簪花二婢被冉盛說得舌底生津,很是嚮往,簪花遲疑著問:「你們小郎君真能娶我家小娘子?」
冉盛瞪起眼睛道:「這可奇了,為什麼不能娶?簪花姐姐看看前面走的是誰?」
簪花笑將起來,說道:「我也希望我家小娘子嫁給陳郎君啊,可是,也很難,對不對?」
冉盛滿不在乎道:「我家小郎君有的是辦法,陸小娘子是娶定了的。」
冉盛嗓門大,雖然沒有放開喉嚨,但走在前面的陳操之和陸葳蕤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兩個人相視一笑,繼續說著三年來各自的情況,一邊沿湖岸向西緩緩而行。
陳葳蕤側頭看著陳操之,說道:「陳郎君,你比我高好多啊。」
陸葳蕤穿的是青絲履,陳操之是高齒木屐,二人身高本來就相差了七寸,這下子高低更懸殊了,這個時代,男子穿高底鞋。
陳操之道:「在女子來說,你身量算高的了,我看看,嗯,葳蕤和我嫂子差不多高。」
陸葳蕤問:「丁氏嫂子好嗎?」
陳操之道:「嫂子很好,身子比以前還好,葳蕤你倒是瘦了一些。」
陸葳蕤看著陳操之清峻的側臉,說道:「陳郎君也瘦了不少。」
陳操之握住陸葳蕤的手,他的手掌修長寬大,可以把陸葳蕤的柔軟的手整個包住——
陸葳蕤心「怦怦」跳,左右看看,左邊是碧波千頃的大湖,右邊是丘陵和灌木,前邊杳無人跡,後面是冉盛、短鋤她們,而遠處郭璞亭上的張姨已經很小很小了,陸葳蕤便安心地讓陳操之握著她的手,甜蜜的感覺充塞心臆。
陳操之道:「葳蕤,你二伯父持門戶之見,對我成見極深,我們要在一起還是很難,也許還要等好久——」
陸葳蕤道:「不要緊,我等得住,等到老都不怕,只要陳郎君不要嫌我老。」
陳操之將陸葳蕤的手舉到唇邊吻了一下,說道:「又不是你一個人老,我陪著你一起老的,不過你放心,絕不會讓你等到老的,你已經等了我三年,最多再等我三年,我一定能把你娶過門,那時我們也才二十二歲,還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哦。」
陸葳蕤羞紅了臉,使勁點了一下頭,說道:「我會等著陳郎君的,三年時間其實過去得也很快,現在回想那次陳郎君與我在平湖上說的那些話,恍如昨日。」
春和景明,草薰風暖,蔣陵湖四周林木蒼翠,湖中臨岸的荷葉已經鋪展開來,連綿碧綠,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魚鱗映著陽光雪亮一閃,又潛入水中,遠遠近近,成群的鷗鷺飛起翔集——
陸葳蕤悶在府中一年多了,此時一路賞玩風景,又有心愛的人陪著,真是心懷大暢,說道:「句容的寶珠玉蘭一定要去看,張姨會答應的,對了,陳郎君,你可有治不孕的好方子?」
見陳操之愕然的樣子,陸葳蕤有些難為情道:「是我張姨,她想為我爹爹生個孩兒呢。」
陳操之道:「這個還是延請太醫診治,陸使君和張姨都請太醫開些藥劑滋補,張姨是不是一向身體不大好啊,把身體將養好了,自然受孕的希望就大,嗯,常常健身,求神拜佛也是必要的。」
陸葳蕤道:「好,陳郎君何時去東安寺就先知會我和張姨一聲,這樣吧,本月十九日傍晚,讓短鋤的阿兄板栗去陳郎君住處問訊,陳郎君是住在顧府是嗎?離得也近的。」
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出五、六里地,聽得前面馬車轔轔、腳步聲雜沓,陳操之抬頭一看,四輛豪華雙轅馬車在二十多名佩刀武弁的護送下迎面而來,不禁搖頭,又遇到祭拜歸義侯的那伙人了。
陸葳蕤見有人來,便抽開手,與陳操之並肩立在湖岸邊,等那車隊過去。
幾個武弁看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飄逸如神仙中人的陳操之與一妙齡女郎手牽著手遊玩,不禁詫異萬分,一個武弁便向車中人稟報——
馬車、武弁行到陳操之二人跟前停下,陳操之以為那些武弁又要惡語相向,皺了皺眉頭,說了聲:「葳蕤,我們回去。」
陸葳蕤應了一聲,轉身跟著陳操之往來路回去,卻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你就是苦戀陳操之的陸氏小娘子?」這聲音冷漠、冷淡,卻又低回宛轉,彷彿帶著嬌媚和誘惑——
陸葳蕤驚詫地止步回頭,雖未答話,但臉上的神態等於是承認了。
陳操之扭頭盯了那輛金彩翠藻的馬車一眼,綉幕低垂,連手也不露了,陳操之淡淡道:「兩情相悅而已。」乾脆牽了陸葳蕤的手,邁步行去。
馬車、武弁卻又跟了上來,車中那女子說道:「你們兩位這可是要私奔?」
陸葳蕤臉一紅,陳操之神色不動,說道:「敢問娘子是誰家女眷?」
車中女子道:「別問我是誰,你二位若是要私奔,我可以相助,後面那輛馬車還空著。」
陳操之道:「多謝了,我們不私奔,我會明媒正娶將她迎過門。」
那女子「哦」了一聲,又問道:「不是說五兵尚書陸始堅決不允嗎?」
遇到這麼個多事饒舌的女子,陳操之也覺無奈,說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見冉盛、小嬋、短鋤她們迎上來,便朝那馬車一拱手,說道:「這位娘子請便吧。」又轉身往西行,免得和這馬車同路。
那馬車停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才行駛起來,往東而去。
陳操之與陸葳蕤這才重又往回走,這時已近午時,陸葳蕤有些擔心,問:「陳郎君,你可知那女子是誰?」
陳操之道:「先前在湖對岸遇到過,那女子在祭拜歸義侯,我不知歸義侯是誰?」
陸葳蕤想了想,說道:「好像是蜀中成漢國投降的君主,姓李,去年去世的,我爹爹還去參加了歸義侯的葬禮。」
陳操之立時記起《世說新語》里的一則故事:「桓溫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居於齋後,桓溫妻南康公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而往,正值李氏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見刀兵相加,不為動容,徐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南康公主驚艷,又憐其言詞哀婉,乃擲刀於此,上前抱著李氏云:『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
陳操之以前讀到這則故事,總是聯想到胡笳退敵的劉琨,這是晉人獨有的美的力量,而「我見猶憐、何況老奴」的南康公主與「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桓溫這對身份高貴的夫婦都是性情中人,他們的心靈並未扭曲,他們保持了對美的鑒賞能力,勝過後世那些冷酷無情的當權者多矣。
陳操之心道:「這車中女子應該就是那位亡國的成漢公主、桓溫的小妾『我見猶憐』了,只是真有點見面不如聞名啊,雖然並未真正見面,但手下驕縱、本人饒舌,已經讓人反感了。」
陸葳蕤秀眉微蹙道:「原來是歸義侯的女眷啊,她瞧見我們了,到城中若是說起可不妙!」
陳操之寬慰道:「不用擔心,京中關於我二人的流言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多加一條,而且我們又沒有私奔,只是兩情相悅而已,這可是盡人皆知的事。」
陸葳蕤嫣然一笑,說道:「別的不擔心,就擔心府中管得嚴,以後不能出來見陳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