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通見諸葛曾沮喪而退,心裡自然是暗呼痛快,可是陳操之如此善辯,方才卻推託不為他助談,袁通不免有些不悅,也便告辭。
支法寒笑對陳操之道:「陳檀越辯才無礙,小僧佩服,改日還要登門請教。」
顧愷之道:「歡迎,歡迎。」
夜雨初歇,太原溫琳、陳留蔡歆、汝南周迥紛紛告辭而去,座中賓客只剩陳操之、顧愷之,還有冉盛和顧氏小書僮。
謝萬與陳操之閑話,問陳操之與謝玄的交往,陳操之自然不會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說與謝玄在吳郡同學數月,交情日深。
謝萬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們陳郡謝氏乃是北人,何必還要到徐藻那裡學習洛生詠?若論洛生詠,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謝安石!」
陳操之唯唯。
謝萬道:「三年前我就聞錢唐陳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壽春相談時盛讚其在錢唐楓林渡口遇到的那個吹笛少年,所吹的兩支曲子堪稱絕妙,讓我不勝嚮往,今夜終於得見當日桓野王贈笛的少年,卻已長成傾城爭睹的美男子,真讓人一見心喜啊。」
陳操之道:「桓參軍性情中人,偶然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贈,雅人深致,使人想念,只不知何時能再見桓參軍?」
謝萬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馬參軍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將去西府,以後見他的機會多有——久聞操之妙解音律,請明日攜柯亭笛來,為我吹一曲,如何?」
陳操之點頭道:「明日傍晚我攜笛來打擾萬石公清聽,夜已深,晚輩告辭了。」朝圍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細腰輕折,似在施禮,聽得謝道韞的聲音道:「多謝陳郎君助談。」
陳操之一揖道:「道韞娘子大才,無須在下助談亦可折服范武子。」
謝萬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學、復研玄理,曾理屈孫興公,實在是清談後起之秀,道韞與之相辯難說必勝,不過有操之助談,只怕支公來此也不懼。」說到這裡,忽想:「道韞辯難無敵,那豈不是說她無人能娶了,現今適齡的高門子弟幾乎都來過謝府辯難,卻一一落敗而去,這可真是一煩惱事,道韞已是雙十芳華,再不定下親事,難免為世人所譏,看來不能由著她性子清談擇婿了——」
謝萬送陳操之、顧愷之至廳廊下,再由兒子謝韶代他送客,直至謝府大門。
雨後萬籟俱寂,有冷冷月光灑下,抬頭看,雲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點點綴滿天幕。
陳操之原擔心明日若是春雨綿綿,陸夫人與陸葳蕤恐怕就無法去蔣陵湖游春了,現在看來,明日應是一個艷陽天——
忽有琴音淙淙自謝府深深庭院中傳來,泠泠錚錚,有一種清新之氣讓人感覺春暖花開,陳操之身形一凝,駐足而聽。
謝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顧愷之作出思索的神態,說道:「這支曲子好耳熟——對了,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嗎?」
陳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將此曲譜贈與幼度兄。」
顧愷之頓當即想起祝英台,便問謝韶:「令表兄祝英台一向在何處,怎麼很少聽到他的消息?」
謝韶知道謝道韞和謝玄化名遊學之事,看了陳操之一眼,含糊其辭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隱居去了。」
顧愷之只三年前在錢唐見過祝英台一次,未見識過祝英台書畫和玄辯,當下也沒再多問,與陳操之同乘一輛牛車回顧府。
車過秦淮河朱雀橋,這種由十二艘木船鐵鎖連結、上鋪厚板的浮橋悠悠蕩漾,沉沉河水映著星月光輝搖曳閃爍,陳操之浮躍的心卻安靜下來,今夜與謝道韞雖是只聞其聲、只見其影,但重逢的喜悅依然真切,隔著圍屏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愉悅心境,辯難時配合亦極默契,先由他將范武子的設論慢慢引入不可迴旋的死胡同,然後英台兄圖窮匕首見,以精彩的莊周機辯讓范武子無言以對——
在吳郡時,陳操之與謝道韞之間進行了多次辯難,但像這樣聯手與別人辯難卻是第一次,感覺溫暖而知心,彷彿珠聯璧合,只是這樣的辯難還能有幾回?終生為友,何其難哉!
坐在陳操之身邊的顧愷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兩次阻了謝氏女郎的姻緣了,先是不肯為袁子才助談,若你為袁通助談,必可勝諸葛永民與范武子,然後再勝謝氏女郎,如此,陳郡袁氏與謝氏就聯姻了;二是為謝氏女郎助談贏了范武子,讓諸葛永民頹喪而去,實在是有趣。」
陳操之道:「我與袁子才無深交,如何便為他助談!即便我肯為他助談,也難勝范武子,范武子學識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處,長康也聽到了,那謝氏女郎辨析入微、詞鋒銳利,憑她一人足可與范武子周旋,無須我相助。」
顧愷之點頭道:「說得也是,這謝氏女郎不肯嫁,確實難有人憑才學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願施展才學去為難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陳操之笑了笑,從車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說了聲:「希望謝氏女郎能遇上。」
顧愷之心思轉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說道:「子重,明日你隨我去瓦官寺,拜見長老竺法汰,帶上《八部天龍像》請竺法汰一覽,看到底畫得瓦官寺壁畫否?」
陳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長康攜我《八部天龍像》去見竺長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長老想拒絕都不便拒絕。」
顧愷之哈哈大笑:「豈有此理,竺法汰若拒絕那就太乏眼力和見識了,稱不得大德高僧,這八部天龍像畫上去,必讓瓦官寺信眾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
二月十五日清晨,陳操之冠履一新,準備去蔣陵湖,小嬋將一塊玉佩系在他腰間,問小郎君去哪裡?
陳操之稍一躊躇,說道:「小嬋姐姐隨我一道去蔣陵湖吧,今日或許能見到陸小娘子。」
小嬋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娶陸小娘子過門可是老主母的遺願啊,這幾日她也正替小郎君發愁呢。
陳操之向三兄陳尚說明去意,便命來震駕車,帶著冉盛和小嬋經武衛橋出建康城北門,往蔣陵湖而去。
蔣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門十餘里,原是一個小湖,名桑泊,其後東吳孫權引水入宮苑後湖,遂成碧波千頃的大湖,因漢代秣陵都尉蔣子文葬於湖畔,故名蔣陵湖,湖泊廣大,方圓數十里,景色優美。
仲春季節,春光明媚,昨夜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濘濕滑,路邊的樹木花草卻是被雨水滋潤得茁壯茂盛,葉子碧綠肥嫩,花瓣猶帶雨珠,望上去分外清新。
在建康城中,陳操之都是乘車,否則又要遭圍觀,出了北門才踏著高齒木屐下車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路最是便利。
陳操之眼望東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東西長,宛若卧龍,初升的朝陽照在峰頂上,紫金閃耀,有一種高貴氣象,堪輿家說建康城虎踞龍盤有帝王氣,就是因為這紫金山的緣故。
正行路游春之時,忽聽後面有人喚道:「陳檀越——陳檀越——」
陳操之回頭看去,只見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趕來了,因趕得急,光頭浸出一層細汗,至近前合什施禮道:「小僧一早到顧府訪陳檀越,卻道陳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趕來了,呵呵。」
這個支法寒固然是個有趣的和尚,只是這時候來實在不湊趣,可陳操之也不能趕他走啊,微笑還禮道:「法寒師兄尋我何事?」
支法寒道:「無他事,就是想聽聽陳檀越關於佛祖拈花、迦葉微笑,迦葉領會到的究竟是什麼奧妙法門?小僧苦思冥想數日,愈想愈心亂,還望陳檀越指點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執著得很啊,這要是談論起來,那陳操之也就無法見陸葳蕤了,想了想,指著路邊一株杏樹說道:「法寒師兄看到樹梢在搖動否?」
支法寒點頭道:「見到了。」
陳操之問:「樹梢因何而動?」
支法寒答道:「因風而動?」
陳操之問:「究竟是樹動還是風動,樹和風真的動了嗎?」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陳操之此言大有玄機,不敢草率作答,皺眉沉思。
陳操之道:「若說是風動,那山為何不動?若說是樹動,若是無風,樹又如何得動?萬法因緣生,緣起性空,莫非心動乎?」
接連三問,不啻於三聲驚雷,炸得支法寒腦袋發懵。
陳操之又道:「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還要向尊師支公請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東安寺請吾師解惑。」
陳操之道:「甚好,法寒師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論,也讓我一解心頭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頭便走,一路苦思「樹動風動心動」,迎面有車隊行來、僕從煊赫,從支法寒身畔行過時,支法寒雖知避讓,卻毫不掛心,這絡繹而過車隊僕從在支法寒心裡彷彿朗朗高天、雁過無痕——
「佛門左太沖」支法寒似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