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皇山半山腰望出去,晚霞如天火燒雲,群山蒼茫深秀,十里外的明聖湖雲蒸霞蔚、碧波千頃,景色壯麗讓人滿懷豪情。
陳尚接過來德奉上的一碗清茶,一氣喝乾,長長舒了口氣,對陳咸道:「爹爹,兒子得知入士籍的好消息,立即動身回鄉,前後十二天,日夜兼程,雖然辛苦,但心裡快活啊。」
陳咸看著兒子陳尚意氣風發的樣子,再看看侄兒陳操之,只是微微而笑,目視天邊雲霞,似乎看不見的遠處有更美好的事等著他,而入士籍,僅僅是剛剛開始而已。
暮春天氣,草長鳶飛,陳操之手植的兩排松柏含青吐翠,顯現勃勃生機。
眾人也不進草棚坐談,就立在檐下說話,一邊淋浴春日山野的晚風。
丁異對陳氏入士籍雖然高興,卻也感覺很突然,說道:「操之因母喪不能進京參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評,放棄了入士籍的機會,丁某甚是惋惜,不料峰迴路轉,入士籍之事竟已定下來了,真讓人大驚喜。」
陳尚道:「十六弟雖未去建康,但才華和純孝的名聲遠揚,大司徒依舊將錢唐陳氏與其他五姓一併考慮入士籍,因年前淮北戰敗,損兵失地,是以入士籍之事擱置不議,新年朝會,桓大司馬再提六姓入士籍之事,朝廷猶議未決,二月初朝廷征拜揚州內史庾希為徐州刺史,同時由尚書僕射王彪之會同司徒府、吏部及諸州中正,正式通過汝南梅氏、琅琊孫氏、穎川陳氏分支、滎陽鄭氏分支、諸城劉氏分支、范陽盧氏分支這六姓入士籍,譜牒司自昇平四年三月起改注籍狀,六姓自此列入士籍,每姓即賜官田二十頃、蔭戶二十戶,譜牒司、吏部、祠部的曹吏將於本月初啟程分赴六姓居住地,改注簿籍、分發官田,至於蔭戶,由六姓自行招募上報,注入家籍便可。」
賜田二十頃、蔭戶二十戶,這是末等士族的待遇,丁氏就擁有二十戶蔭戶,但實際遠不止此,入了士族,便有附近破產的自耕農前來依附,田地自然兼并,一個家族眼見就會急劇壯大起來——
老族長陳咸心潮起伏,感慨道:「自去年端午後我與尚兒赴建康,至今已近一載,數月企盼,一朝功成,真如夢幻。」
陳操之暗暗點頭:「謝萬兵敗被貶為庶人,豫州就納入西府的勢力範圍,桓溫權力愈重,朝廷為牽制桓溫,提拔庾希為徐州刺史,又為了安撫桓溫,就同意六姓寒門入士籍,此間關係甚是微妙啊,東晉一朝,很有點後世那種君主立憲制的意味,皇帝權力有限,全靠幾大門閥相互制衡維持國祚,所以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而丞相王導也為其他門閥作出了榜樣,王導功高而不震主、性情謙和寬厚,高風亮節為南北士族所景仰,琅琊王氏作為東晉首屈一指的門閥至今無人能撼動,王導制定的『維繫倫紀、義固君臣』的政治措施為後來的執政門閥所不敢逾越,庾亮、殷浩雖權傾一時,對朝廷依然是恭恭敬敬,桓溫亦如是,至少表面上如此。」
丁異道:「桓大司馬決意助六姓入士籍,還是因為操之得郗嘉賓賞識的緣故,操之固然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這際遇也是極佳,先後得桓參軍、全常侍、陸使君、郗嘉賓、謝安石賞識,這些人物任是其中一位片言嘉獎都可讓人身價倍增,更何況這些高超名流同聲誇讚!」
丁春秋補充道:「爹爹,還有葛稚川先生、支愍度大師。」
丁異連連點頭道:「對對,葛稚川、支愍度一道一僧,都是世外高人,竟也賞識操之,操之正值如明珠美玉、人見人愛。」
陳尚笑道:「不過對我錢唐陳氏入士籍,諸州大中正有一提議,待十六弟服孝期滿除服後,即赴建康一行,當廷辯論,若是名不符實、並無真才實學,就將剝奪錢唐陳氏的士籍。」
陳尚說得很輕鬆,並無任何擔心,他現在對這個十六弟是佩服至極,因為自去年五月謀入士籍以來,前路真如一團迷霧,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十六弟沒有出半點差錯,分析、料事也是極准。
丁異笑道:「這些大中正也是兒戲,操之是那種沽名釣譽之輩嗎!」
劉族長見陳氏入了士籍,不免有些妒羨,心想:「我錢唐劉氏若是大漢宗親就好了,可惜不是。」說道:「操之賢侄,那褚氏現在奈何不了陳氏,只怕要揪住我劉氏立威了,殺雞駭猴啊。」
劉族長與其子劉尚值一樣,說話頗為滑稽。
陳咸忙道:「劉兄,陳、劉兩氏乃是世誼,榮辱與共,且聽操之有何良策?」
陳操之問陳尚:「三兄,孫泰回來了沒有?」
陳尚道:「孫泰以道術遊走於京中權貴豪門,要下月才回來吧。」
陳操之又問:「譜牒司、祠部的官曹大約何時會到錢唐?」
陳尚道:「估計也要下月,要先去江州鄭氏,然後再轉道來吳郡。」
陳操之點點頭,見天色已暮,請丁異等人進草棚,圍著松木几案坐定,陳操之說道:「錢唐蔽塞,京中的消息沒這麼快傳來,就算褚儉得知六姓入士籍的消息,要傳與褚文謙知道也要好幾日,有這幾日就夠了,可以讓褚文謙這個縣令當不成,褚文謙是其叔褚儉任命的,褚文謙瀆職,褚儉難逃其責,若謀劃得好,錢唐褚氏從此可以休矣。」
丁異眼睛一眯,問:「操之有何良策?」
陳操之道:「昔日竹林七賢山濤之孫山遐為餘姚令,多任猛政、繩以峻法,上任八十日,查出隱戶人口近萬,這些都是從次等士族和寒門庶族的莊園里搜查出來的,山遐還想擴大成果,開始搜查會稽四姓虞、魏、孔、賀的虞氏,虞氏家主虞喜私藏隱戶三千,按律應棄市,但結果如何呢,山遐罷官,虞喜絲毫無損,盛名依舊,屢辭朝廷徵召,一心做他的高士——山遐為政並無私心,只是過於剛直,猶被罷官,更何況褚氏叔侄這種假公濟私的行徑,褚氏不敗,更待何時!」
丁異、陳咸、劉族長連連點頭,只聽陳操之道:「我讓來福留心縣上之事,據說褚文謙上任伊始便擴建縣衙、裝飾居室——這縣衙署舍也有定製,不是說新任縣令上台說建就建的吧,丁伯父可知此事?」
丁異道:「縣舍署衙十年一建,平日只能翻修,錢唐縣舍遠不到十年吧——去年魯氏以冒注士籍罪查處,不是抄沒了二百餘萬錢嗎,褚文謙接任縣令後便用這兩百萬錢擴建縣舍了,不過這算不得什麼大罪,畢竟是用於官衙。」
陳操之道:「要的是這個契機,只要肯查,褚文謙就決不止擴建官衙這一件事。」
丁異暗暗點頭,陳操之才十七歲,卻老謀深算,而且精於世故,沒錯,要的就是借擴建縣衙查出褚文謙其他枉法之事,那個被陳流殺死的魯主簿說什麼也與褚氏脫不了干係,去年是被褚儉遮掩過去了,這次給他揪出來,讓褚氏與魯氏做難兄難弟去。
丁異、劉族長由陳咸陪著去陳家塢用晚餐,當夜就在陳家塢歇夜,以前丁異是決不肯在陳家塢過夜的,雖然允許丁幼微回歸西樓陳氏,並且親自致奠了陳母李氏,但在丁異心裡,還是有著比陳氏高一等的感覺,他是屈尊俯就,但現在,錢唐陳氏亦列籍士族,錢唐八姓成為錢唐九姓了,而且以陳操之的才學和聲望,兩年之後赴建康,名聲大振之後再入西府,必得桓溫重用,到那時丁氏的確是與有榮焉,當年幼微嫁與陳慶之倒有可能變成是高攀了,世事難料如此——
因為要蒙蔽褚氏,陳咸並未對族人宣布這一重大喜訊,等扳倒了褚氏、京官來分發官田時再對族人宣布此事也不遲,但陳咸實在太高興了,獨自出神時口裡還念誦著: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翩翩者鵻,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這是老族長陳咸最喜愛的詩句,高朋滿座,賓主淳樸,池裡的魚兒輕輕擺動鰭尾,往來倏忽,怡然自得,賓客們聚集在廳堂,大排筵宴,席間觥籌交錯,笑語盈盈——
……
陳尚並未隨父親陳咸回陳家塢,他獨自留下與十六弟密談。
草棚里一盞青油燈燃起,燈火暈黃,山野草木的氣息隨晚風飄進來,讓人陶醉,這對族中兄弟相視而笑。
陳尚道:「十六弟,按你囑託,《一卷冰雪文》與《明聖湖論玄集》已交給謝玄謝公子,謝公子很是欣喜,不過愚兄問起謝公子的表兄祝公子,謝公子卻臉現不悅之色,未知何故!」
陳操之問:「三兄此番未曾見到祝公子吧?」
陳尚道:「未曾見到,謝公子說其表兄隨安石公去姑孰西府了。」
陳操之一愣,謝安這麼快就應桓溫之聘入西府任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