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一早,小婢簪花醒來,見室內大明,以為睡過頭了,匆匆著衣下榻,推窗一看,卻見小惜園已是雪白晶瑩世界,一夜大雪,積了厚厚一層,不禁驚喜地叫了起來:「下雪了,小娘子,下雪了——短鋤,懶蟲,快起床。」
同室的短鋤被吵醒,揉著眼睛道:「下雪了嗎?難怪這麼冷哦。」
簪花掀開帘子,走進暖閣內室,卻見陸葳蕤身著小衣褻裙、趿著麻履碎步來到長窗下,推開半扇雕窗,眼眸眯起如月牙兒,純美的瓜子臉露出難得的笑意,說道:「果然下雪了,還好昨晚把兩盆『廣香素心』和『金邊墨蘭』搬進了暖室,不然就要凍壞了!」
簪花嚇了一跳,趕緊找了一件雪白的羔裘披到陸葳蕤身上,埋怨道:「小娘子只擔心花會不會凍著,卻不管自己會不會凍著。」擁著陸葳蕤回到素幔大床上,服侍她穿衣著裙。
短鋤引了兩個僕婦進來,將兩個燃得旺旺的火盆放在床前,又把昨夜兩個炭火成灰的火盆端走。
梳洗畢,陸葳蕤喪髻絰帶,一身素白,先去向爹爹問安。
陸納時年三十九歲,因愛子長生夭亡,陸納悲傷欲絕,白髮早生,短短百日蒼老了十年,上表辭官,每日在園中遊盪、在梅嶺植樹,其餘時間便是在書房中書寫喪亂帖,寄情書法,排遣喪子之痛。
陸葳蕤來到鶴鳴小院時,陸納正立在廊下負手看兩個僕役掃雪,見到女兒,瘦削的臉龐露出淡淡笑意:「蕤兒,走雪路沒有滑跤嗎?」
陸葳蕤道:「不會啊,女兒走得穩穩的。」走到階下施禮道:「爹爹早安,爹爹今日還要登梅嶺嗎?」
陸納看著愛女略顯清減的嬌美容顏,心中憐愛無比,長生已逝,他陸納只有這一個女兒了,女兒性喜遊山玩水、觀賞花木,但這半年來為兄長之病、之喪哪裡也沒有去,一直守在華亭,便道:「蕤兒想去梅嶺看梅花嗎?紅梅、白梅應該都開了,爹爹陪你去看——」
陸納續弦夫人張文紈從室內出來,說道:「天寒大雪,梅嶺定然積雪過膝,登山必然襪履盡濕,若致病那可如何是好?」說這話時,張文紈眉頭微蹙,眼裡憂色深重,打量著一身素白、容顏嬌俏的陸葳蕤。
陸納聽到病字就害怕,點頭道:「那就改日去,或者讓下人清理一下山道上的積雪——」
陸葳蕤應聲好,又向張文紈施禮,陪爹爹和張姨用罷早飯,便告辭回小惜園。
張文紈道:「葳蕤,讓短鋤留下,我要短鋤幫我做件事。」
陸葳蕤便命短鋤留下好生侍候,她帶著簪花和兩個僕婦回小惜園去了。
陸納自去書房對著陸長生留下的書帖發怔,張文紈把短鋤喚到小廳,命身邊的侍婢和僕婦先退下——
短鋤一看這架勢,心就「怦怦」直跳,偷眼瞧夫人張文紈,見其面帶寒霜,心知不妙,當下強自鎮定,笑問:「夫人何事吩咐小婢去做?」
張文紈冷冷道:「跪下。」
短鋤雙膝一軟,跪在莞席上,心道:「定是小娘子與陳郎君的事被夫人知道了,糟糕了,夫人會不會打死我?」
張文紈問:「短鋤你可知罪?」
短鋤倒也沒有嚇得魂飛魄散,說道:「小婢奉家主、夫人之命侍奉葳蕤小娘子,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不知有何罪?」
張文紈聽這小婢這麼脆生生說著,不知怎麼的氣倒消了些,說道:「你膽子倒是不小,還敢說自己忠心耿耿,我問你,六月間葳蕤去錢唐是怎麼一回事?」
短鋤害怕的是上月去錢唐代葳蕤小娘子為陳母李氏披麻代孝的事,六月的事倒不怕,說道:「這事小娘子不是早就向家主和夫人稟報過了嗎,是去明聖湖觀賞羽衣蔦蘿啊,偶遇陳郎君和陳郎君的嫂子,別無他事。」
張文紈心道:「偶遇?是特意趕去相會吧!」不過這話不便在下人面前說,又問:「陳操之母親過世,家主派人前去弔唁,你跟去做什麼?」
短鋤道:「回夫人的話,因為上次小娘子在錢唐很得陳郎君母親關照,得知其病逝,便讓小婢代她前去致奠,夫人知道葳蕤小娘子是極為重情的。」
張文紈是吳郡四姓顧、陸、朱、張的張氏女郎,大家閨秀,嫁給陸納之後也是過著優雅閑適的生活,並不會那些辛辣的治家手段,她從短鋤嘴裡問不出什麼,也沒想到要逼供,而且這事只是謠傳,是吳郡陸府的管事悄悄報知她,還不敢讓陸納知道,免得陸納心煩。
張文紈想了想,說道:「短鋤你要知曉,若有玷辱陸氏家聲之事,像你和簪花兩個貼身侍婢,重則杖斃、輕則發賣,你給我聽明白。」
短鋤背心冷汗,噤若寒蟬。
……
陸葳蕤回到小惜園,看著園中花樹銀妝素裹,便取出陳操之所畫的《山居雪景圖》來看,痴痴出神,忽報夫人到,趕緊起身出迎。
陸夫人張文紈帶著一群婢女來到小惜園,短鋤面如土色跟在張文紈身邊,見到陸葳蕤,忙使眼色。
陸葳蕤見短鋤那樣子,心裡「突」的一跳,甜甜笑道:「張姨來了,是短鋤事情沒做好嗎,等下我來責罰她。」
張文紈看著陸葳蕤清麗純美的模樣,真不忍心指責她,問:「葳蕤你在做什麼,作畫嗎?」朝窗下小案上那幅畫望去。
陸葳蕤大大方方道:「看到園中雪景,想起錢唐陳郎君的這幅畫,便取出觀摩。」
張文紈立在案前看了一會《山居雪景圖》,又看了看陸葳蕤,陸葳蕤微笑相向,眼神明凈,一派純真。
張文紈揮手讓其他人都退出去,陸葳蕤依然不動聲色,該來的總是要來,為了能和陳郎君在一起,她早就想過各種困難,而且六月去錢唐那次,丁氏嫂嫂和她談了一小半夜,她不至於驚慌失措。
張文紈與陸葳蕤隔案跪坐著,案上鋪展著的是陳操之的那幅《山居雪景圖》,張文紈開口道:「葳蕤,郡上現在流言四起,說你與陳操之有私情,這對我陸氏家聲有損——」
陸葳蕤白如美玉的臉龐慢慢紅起來,聲音卻是平靜,說道:「那爹爹和張姨如何看待這流言蜚語呢?」
張文紈道:「你爹爹還不知道這事,他這些日子哀毀過度,不能再讓他憂心,所以我先和你談談,葳蕤,你有心事莫要瞞著張姨,張姨雖不是你親娘,可是非常喜歡你,張姨自己未生養,是把你當作親生女兒一般愛護的——」
陸葳蕤眸光盈盈,移膝過去,坐到張文紈身邊,說道:「葳蕤知道張姨喜歡我,張姨就像是葳蕤的娘親,只是覺得害羞,叫不出口——」
張文紈微微一笑,拉著陸葳蕤的手說道:「那好,我們母女至親,無話不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有點喜歡那個錢唐的陳操之陳郎君?」
陸葳蕤面色緋紅,搖頭道:「張姨知道的,我愛花、愛繪畫,陳郎君那時在吳郡,爹爹賞識他,常來府上,又幫我救活了菊花玉版、還有荷瓣春蘭,我很感激陳郎君,但也僅此而已,葳蕤年幼,何嘗知道什麼男女情愛呢。」
張文紈想著那個才華橫溢、風儀卓絕的寒門少年,心道:「那陳操之若是會稽虞、魏、孔、賀子弟,倒真是葳蕤的良配,可惜他只是一介寒門,即便才華絕世又能怎樣,葳蕤怎麼也不可能嫁給他!依我看,葳蕤應該是對陳操之頗有好感,那樣俊美又多才的少年郎說毫無好感是自欺欺人,有好感不見得就是有私情,可是——」
張文紈道:「可是如今流言蜂起,實在可惱啊。」
陸葳蕤道:「張姨你想呀,我為亡兄守孝,半年不出墅舍大門,那陳郎君四月便回了錢唐,如今其母病逝,要服孝三年,這流言從何而起呢?」
張文紈蹙眉道:「嗯,定是別有用心之輩想壞我陸氏聲譽,你爹爹又辭官在家,這是想阻撓你爹爹復出啊,我會讓人追查謠言源頭的——」
陸夫人張文紈想的是,待陸葳蕤明年八月齊衰一年期滿,就擇高門子弟訂下婚姻,謠言自會不攻自破。
陸葳蕤不再多言,心裡淡淡哀愁。
……
此時此刻,六百里外的陳操之正清掃母親墓前的雪,來德在一邊幫忙,冉盛一大早就背著弓箭去對面的九曜山了,這時回來了,大聲道:「小郎君、來德哥,看我獵到了一頭獐子。」提著一頭牙獐上來了,一箭正中獐頸。
牙獐肉味甚美,來德咽了一下口水,說道:「拖回陳家塢,先腌著。」
冉盛嘴唇吧嗒了兩下,點頭道:「好,先腌著,待為老主母服孝結束後再食用不遲。」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是除夕,陳操之要留在墓園渡過這除夕之夜。
這日天寒地凍,玉皇山樹木枝條垂掛著長長的冰錐,午後又下起了小雪,雪不大,但飄飛漫卷,像無數灰白色的小蝶飛舞。
冉盛立在草棚檐下,望著陳家塢方向怏怏不樂道:「都這時候了,還不給我們送年糕來——」
來德道:「急什麼,雪一住,就會送來的。」
眼看日色昏蒙,雪下得愈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