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愷之、徐邈、劉尚值、丁春秋都認得短鋤,知道這是陸葳蕤的貼身小婢,無不大為驚訝,這其中丁春秋、劉尚值更知道陳操之與陸葳蕤之間的情意,這時見小婢短鋤孝服哀哭而來,著實是大吃一驚,以為陸葳蕤也來了,那可要成為轟動錢唐、吳郡,不,轟動整個江左的大事,但左看右看,並未看到陸氏小娘子,只有兩個陸府管事頗為尷尬地看著短鋤。
徐邈也很納悶,陸氏作為三吳高等士族,能派人來為陳母李氏致奠送葬已經是很看重錢唐陳氏了,這固然也是因為上次陳尚參加了陸長生葬禮的緣故,陸氏門風嚴謹,不肯失禮於人,派門下管事來參加喪禮也很正常,但陸氏小婢短鋤這樣重孝哀器哭就很離奇了,看短鋤的孝裙,粗麻布,裙邊倒還齊整,這是齊衰之服啊,是嫡親穿的喪服,短鋤這算什麼禮儀?
不過此時《蒿里》輓歌正哀,靈車轆轆前進,徐邈諸人雖有疑問,也只能悶在心裡,與陳操之扶著靈車向玉皇山進發。
玉皇山北麓,陳氏墓園,遍植松柏,這裡長眠著從穎川遷至錢唐的數十位陳氏族人,其中就有陳操之的父兄陳肅和陳慶之。
丁幼微自陳慶之歸葬後、因為被族人限制、再也未來祭奠過亡夫,這時望見慶之煢煢的墳塋,當日手植的兩排低矮松柏竟有一丈多高了,真是傷心欲絕,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若不是馮凌波和小嬋一左一右攙扶著,都無力登上半山腰的墓地。
靈柩入穴,依陳母李氏遺囑,不以金珥珠玉隨葬,只有瓦器、漆器、瓷器等簡單物件,但依薄葬的不封不樹之禮則太過簡慢,族長陳咸與陳操之商定,陳母李氏之墓做了土封,至於樹以標識,則由陳操之手植。
在陳母李氏墳塋之左,三間簡易棚屋已經建好,鋪草枕土,內壁以黃泥塗抹以遮擋凜冽的寒風,此後的兩年時間,陳操之就要在這裡居住、守墓,來福知道小郎君好潔,雖然一切依齊衰之禮而制,但這三間草棚簡陋歸簡陋,無床無榻無几案,但草墊粗衾,依然收拾得乾乾淨淨。
葬畢,陳操之與眾親友及送葬者哀哭返回陳家塢祖堂,反哭、虞祭,此所謂送形而往、迎魂而返,至此,葬禮結束,親友各返其家,陳操之與西樓陳氏的承重孫陳宗之開始了整整兩年的守孝期,因為宗之年僅九歲,不須居墓園,在墓園陪同陳操之的是冉盛和來德。
陸府的一個管事、兩個執役、一個僕婦,還有小婢短鋤當日下午便啟程回華亭,臨行之前,短鋤悄悄來見陳操之,陳操之身邊有嫂子丁幼微和義妹馮凌波。
短鋤已除去齊衰之服,她上次隨陸葳蕤來見過丁幼微,後來還在丁氏別墅歇了一夜,這時再見,便先向丁幼微見禮,丁幼微知短鋤有話說,便介紹馮凌波道:「這是馮小娘子,是陳操之的義妹。」這些日子丁幼微與馮凌波朝夕相處,覺得馮凌波真是個好女孩子,小郎若不是心裡有了陸葳蕤,這馮凌波可算是良配。
短鋤向馮凌波見了禮,也就不避忌,問陳操之:「陳郎君,你明白短鋤來此的心意了嗎?」
陳操之道:「明白了,代我問候陸小娘子,請她多保重。」
短鋤看著陳操之明顯瘦削的容顏,往日清澈有神的眼睛布著血絲,低聲道:「陳郎君要多保重啊,我家小娘子也瘦了好多,得知陳郎君的母親病逝,我家小娘子又是哭泣不止,但因為要為亡兄服喪,不能前來為陳郎君母親服喪送葬,覺得很內疚,所以就命短鋤相代,盡一份孝心,我家小娘子對陳郎君的情意——唉——」
十三歲的短鋤很滄桑似的長嘆一聲,施了一禮道:「陳郎君,那我走了。」
一邊的丁幼微說道:「短鋤稍等。」命小嬋急取六貫錢來,送給陸府管事兩貫、其他執役、僕婦、短鋤各一貫,另各送細葛一匹,短鋤不肯要,丁幼微低聲道:「這是幫你家娘子掩飾,這裡也無人認識你,只要同來的幾個人不說,就不會有事。」
短鋤也低聲道:「來時小娘子已經叮囑過他們的,不要緊。」
丁幼微道:「小心點好,收下吧,你不收其他人也不好意思收,趕這麼遠的路,也很辛苦的。」
短鋤這才收了,眼望陳操之,說道:「陳郎君,能寫封信給我家小娘子嗎?短鋤也好有個交待。」
居喪期間寫情書似乎不合禮儀,若寫得太傷感又讓陸葳蕤難過,陳操之說道:「我把九月間畫的兩幅畫送給你家娘子吧。」
短鋤喜道:「好,這樣我家小娘子會高興一些,短鋤真怕看到我家小娘子掉眼淚啊。」
陳操之把為陸葳蕤畫的那幅髻插金步搖、觀賞山茶瑞雪的畫稿交給短鋤,還有一幅《明聖湖之秋》的山水長卷也讓短鋤帶去,陳操之的人物畫和全景構圖得戴安道指點和顧愷之的悉心指教,進步很大。
一邊的馮凌波心道:「原來操之阿兄的心上人竟是陸氏女郎,陸氏女郎兄長新亡,不能來此,所以讓貼身婢女代她以兒媳之禮向義母盡孝,這陸氏女郎很好啊,吳郡第一名媛,嗯,操之阿兄心愛之人又怎麼會差呢。」
送走陸府管事和短鋤,陳操之便要去玉皇山陳氏墓園為母守墓,來德、冉盛跟去,一日兩餐由來德回來取、或者荊叔送過去,只能食粗糧,要過了一年「小祥」之後才可以食蔬菜瓜果,兩年「大祥」之後才可用醬醋調味——
顧愷之、徐邈自然不能跟去陳氏墓園,他二人定於明日、也就是臘月初二啟程回鄉,與原定之期已經整整晚了一月,父母肯定非常牽掛了。
陳操之臨去玉皇山之前,對二友道:「仙民、長康,明日我不能為你二人送行了,惜別之情,我心惻惻。」
顧愷之道:「子重,明日一早我和仙民兄來玉皇山看你,然後啟程北歸。」
馮凌波也來向陳操之告別,她爹爹馮夢熊明日會來接她回去,陳操之望著眼前這個淡雅清秀的女郎,深深的感激,說道:「凌波妹子,真是多謝了。」
馮凌波微笑道:「說什麼謝啊,你不是我阿兄嗎?」
次日一早,徐邈、顧愷之整頓好行裝,與劉尚值、丁春秋去玉皇山向陳操之道別,來到玉皇山下,朝陽升起,陳氏墓園松柏長青,但聞簫聲一縷,繚繞不絕,在冬日山野的清晨里,這簫聲顯得分外的純凈、明澈——
徐邈道:「子重在為母吹曲呢。」
四人便在山下佇立,靜聽那美麗憂傷的簫聲,待陳操之吹罷,這才來到半山腰的草棚,與陳操之話別。
徐邈道:「子重,你要多保重,莫要哀毀太甚傷及身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不在時愛惜自己的身體就是最大的孝道。」
陳操之應道:「是。」
顧愷之道:「子重,明年有暇我會來看望你的,你為母守墓,不要荒蕪了書畫啊。」
陳操之道:「不會,我娘也不願意看到我荒廢學業,以前怎麼學習、以後還怎麼學習,只是學業、書畫有長進時母親再也看不到了,再不能誇我一句了。」
「丑叔,祖母能看到的,到了夜裡,星星出來後,祖母就看到我們了。」
清亮的童音響起,宗之和潤兒走上山來,後面跟著的是丁幼微和馮凌波,還有馮夢熊。
馮夢熊是來接女兒馮凌波回去的,因為宗之和潤兒吵著要去丑叔那裡,丁幼微便帶他二人來,馮夢熊、馮凌波父女也便一起來向陳操之作別。
陳操之送徐邈等人下山,看著徐邈、顧愷之、丁春秋,還有馮氏父女離去,不禁有些傷感,卻見劉尚值沒走,便問:「尚值怎麼不一道走?」
劉尚值道:「劉家堡又有多少路呢,我再陪你一會,以後我三、五日就會來一趟,向你請教經義、書法啊。」
丁幼微看著草棚里簡陋的卧具,想著小郎要在這裡住上兩年,心疼得幾乎要掉眼淚。
魏晉時君臣更迭,禮法崩壞,又因為喪亂屢見、夭壽者多,若按周禮守孝,有些人一輩子有半輩子都在為親人服喪守孝中度過了,所以很多人不按禮法守孝,食肉、聽曲大有人在,王戎、阮籍居喪就食肉,阮籍還醉酒狂歌,名士似乎是另一等人,可以蔑視世俗道德,但陳操之不想那麼做來表示自己的曠達和不俗,他要依儒家之禮來為母守孝——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父親早喪,母親多病,母親生他、養他,撫養他成人多麼不容易,就盡禮守孝兩年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陳操之是兩世為人,融合了兩個靈魂,他對陳母李氏有著血脈相連的母子之情,同時也思念那遠隔千年的後世父母,他的情感真摯而濃烈,他需要一個暫時封閉的時間和空間來療治失去母親的痛苦,無他,只有勤學苦讀。